陈禾猛地站起。
片刻后,县衙前院香案高设。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料峭春风中回荡:
“肤施知县陈行舟,守土安民,屡挫贼锋,功勋卓著!特加安塞堡知县,兼领陕西路安抚司勾当公事!原肤施县衙僚属,各晋一级,留任听用!
所请功勋录犒赏,照准!阵亡将士抚恤,着三司速拨!另,肤施、安塞堡二县,免赋三年,以资休养!望卿砥砺前行,抚平疮痍,再造边城!钦此!”
圣旨念罢,满院皆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
王县丞、钱贵等人激动得浑身发抖,互相拍打着肩膀。沈
焕按着腰间新配的都巡检腰牌,胸膛起伏。
免赋三年!
阵亡抚恤由朝廷拨付!
这对伤痕累累的肤施县而言,是真正的甘霖!
是朝廷对陈禾,对这座边城浴血奋战的最大认可!
陈禾叩首领旨,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和新铸的、狴犴纹饰更加威严的安抚司勾当公事铜印。
指腹摩挲着铜印冰冷的边缘,心中并无多少升官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
安塞堡那个在邸报上被描述为“十室九空”的炼狱之地,如今成了他肩上的又一座大山。
“恭喜陈大人!贺喜陈大人!”宣旨太监脸上堆着笑,凑近低语,“官家对大人可是寄予厚望啊!安塞堡唉,惨呐!大人此去,任重道远!”
陈禾肃然拱手:“谢公公提点。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没有时间沉浸在加官进爵的喜悦里。
陈禾将圣旨和铜印郑重收起,立刻召集僚属。
“王县丞、钱贵,肤施县一切事务,暂由你二人总揽!抚恤发放、春耕备种、城墙加固、甘草农场和牧野苑事务,务必按章程推进!沈焕!”
“卑职在!”
“肤施县防务及团练操演,由你全权负责!警备不可松懈!杨校尉若愿暂留协助,你二人需精诚合作!”
“卑职领命!”
“周安,收拾行装,点齐二十名精干衙役、书办,备好干粮车马,明日一早,随本官赴安塞堡!”
“是!大人!”
命令简洁有力。僚属们领命而去,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凝重,也带着被重任激发出的干劲。
肤施县是他们亲手从废墟中拉起来的家园,如今大人要去收拾更烂的摊子,他们必须把家看好。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一支轻简的车马队伍驶出肤施县城门。
陈禾只带了几名核心书办、二十名精悍衙役,以及几车最紧要的粮食、药材和农具种子。
沈焕、王县丞等人送至城外十里亭。
“大人,安塞堡您多保重!”王县丞声音有些哽咽。
安塞堡的惨状,他们早有耳闻,那几乎是一座死城。
沈焕抱拳,沉声道:“大人放心!肤施有卑职在,乱不了!若有急事,烽火为号,卑职定率军驰援!”
陈禾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守好家,等我回来。”他不再多言,翻身上马,轻喝一声:“出发!”
马蹄踏过开始解冻的泥泞官道,卷起湿冷的尘土。
越往东行,景象越是荒凉。沿途村落,十室九空,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焦黑的房梁无声诉说着劫难。
偶尔遇到几个从深山里钻出来的幸存百姓,也都是面黄肌瘦,眼神惊恐麻木,看到官军队伍,如同惊弓之鸟般躲藏。
陈禾的心,随着眼前景象的愈发破败,一点点沉下去。
邸报上的“十室九空”是冰冷的文字,而眼前这片被彻底碾碎的土地,是活生生的地狱。
三日后,当那座低矮残破的土城轮廓终于出现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下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想象中的旗帜,没有炊烟,没有犬吠鸡鸣。
只有一片死寂。
城墙坍塌了数段,巨大的豁口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
城楼上,象征县衙的旗帜只剩半截焦黑的旗杆,在寒风中孤零零地摇曳。
城门早己不知去向,黑洞洞的门洞像通往幽冥的入口。
队伍在离城一里外停下。
陈禾下马,步行走向城门。
脚下的泥土异常松软粘腻,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深褐色。
寒风卷过废墟,带来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焦糊、尸臭和某种无法形容的腐败气息。
走进城门洞,光线陡然昏暗。墙壁上布满了刀劈斧砍、烟熏火燎的痕迹,地上散落着断裂的兵器、破碎的瓦罐和早己辨认不出形状的杂物。
几只漆黑的乌鸦被惊动,发出刺耳的“呱呱”声,扑棱着翅膀从残破的城楼上飞起。
穿过门洞,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瞬间僵立,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这哪里是一座城?
分明是一片巨大的、被烈火和暴力反复蹂躏过的坟场!
目光所及,几乎没有一座完整的房屋。
残垣断壁如同巨兽的骸骨,杂乱地矗立在焦黑的土地上。
许多地方只剩下地基的轮廓,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烬和瓦砾。
街道被倒塌的房屋堵塞,到处是焚烧过的巨大梁木,扭曲乌黑。
几处曾经可能是粮仓或武库的地方,只剩下巨大焦黑的深坑。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死亡印记。
倒塌的土墙下,半掩着早己风干发黑的骸骨,保持着挣扎的姿态。
街角的枯井旁,散落着破碎的颅骨和零星的腿骨。
一处半塌的院落里,几具纠缠在一起的焦尸,保持着搏斗或被焚烧至死的惨状,空洞的眼窝望着灰暗的天空。
成群的乌鸦和野狗在废墟间游荡,撕扯着残存的皮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几乎化为实质,黏稠地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上。
几个年轻的衙役忍不住弯腰剧烈呕吐起来。
“呕”书办周安脸色煞白,死死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
陈禾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压下喉咙里涌起的腥甜。
他见过惨烈的战场,却从未见过如此彻底、如此灭绝人性的屠戮!
这不仅仅是杀人,这是要将一个地方从地图上彻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