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将所有生命的痕迹都碾成齑粉!
他迈开沉重的脚步,踏着厚厚的灰烬和瓦砾,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城中心走去。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仿佛踏在无数冤魂的尸骨之上。
残破的县衙早己被烧得只剩下几堵黢黑的断墙,歪斜的“明镜高悬”匾额半埋在灰烬里,字迹模糊。
在县衙废墟前一片相对空旷的焦土上,陈禾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蹲下身,拂开地上厚厚的浮灰。
下面,是一大片暗褐色、己经深深沁入泥土的痕迹,范围极大,边缘不规则,像一幅用血绘就的、残酷而抽象的地狱图景。
“大人这这里”一个本地口音、带着无尽恐惧和颤抖的声音从旁边一处半塌的窝棚里传来。
陈禾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破烂皮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污垢和深深皱纹的老者,拄着一根烧焦的木棍,如同幽灵般从窝棚的阴影里挪了出来。
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刻骨的惊恐,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老丈,你是”陈禾站起身,尽量放缓语气。
“小老儿是这安塞堡的更夫”老者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那天那天贼寇破城赵都监还有好多兵爷好多街坊都被被赶到这县衙前杀杀光了血流成了河啊”
他指着陈禾脚下那片巨大的暗褐色土地,老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滚滚而下,泣不成声。
“烧烧了三天三夜什么都没了人都没了都没了啊”
老者佝偻着背,绝望地捶打着地面,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陈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寒风吹动他青色的官袍下摆,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
脚下那片深褐色的土地,仿佛还残留着滚烫的温度和无尽的怨愤。
他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能听到那震天的喊杀、绝望的哭嚎、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声。
当他再睁开眼时,眼中所有的悲悯和震惊都己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岩石般的坚硬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弯下腰,从脚边的灰烬里,拾起半块被烧得变形、边缘锋利的青砖。
砖块入手冰冷沉重。
“周安!”陈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呜咽的风声和老者的悲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
“卑卑职在!”周安强忍着不适,连忙上前。
“立刻!”陈禾将那半块青砖重重拍在身旁一截未倒的焦黑断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以此为中心,清理场地!搭建临时县衙!树起大宋龙旗!让所有人都看见,安塞堡,还没死绝!”
他目光如炬,扫过身后那些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衙役和书办,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冰面上的重锤:
“清点所有能找到的活口!无论老弱妇孺!登记造册!组织人手,清理废墟!首要,收殓曝尸!挖深坑,撒石灰,让逝者入土为安!
其次,寻找未被焚毁的粮食、水源!再次,统计残留屋舍、可用田地!”
他顿了顿,指向城外隐约可见的、同样荒芜的田野:“工房的人,立刻去勘测城外土地!哪里能引水?哪里能开荒?
甘草、荞麦的种子,肤施那边匀出一半,优先运来安塞堡!还有,”他看向那个仍在哭泣的老更夫,声音放缓却依旧坚定,
“老丈,烦请你带路,告诉本官,这安塞堡,以前的水源在何处?粮仓在何处?百姓的份田,又在何处?”
老更夫被陈禾身上那股沉凝如山、不容置疑的气势所慑,哭声渐止,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看着这位年轻得不像话、却仿佛带着雷霆之威的新任知县,看着他脚下那片浸透血泪的土地,再看看他手中那半块冰冷的青砖。
嘴唇哆嗦着,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拄着烧焦的木棍,颤巍巍地迈出了第一步。
陈禾不再看那血色的焦土。
他弯下腰,开始徒手清理断墙根下的瓦砾。
动作不快,却异常坚定。粗糙的砖石棱角割破了他的手指,渗出血珠,混入黑色的灰烬,他却浑然不觉。
衙役和书办们看着知县的背影,看着那面在寒风中缓缓升起的、略显破旧却依旧倔强的龙旗,胸中那股翻腾的恐惧和恶心,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被激起的血性取代。
他们纷纷默不作声地加入,开始清理这片死亡之地。
安塞堡的春天来得迟,风里依旧裹着料峭的寒意,却己能嗅到泥土解冻后特有的、混合着腐败与新生的潮湿气息。
临时县衙的窝棚前,那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龙旗,成了这片焦黑废墟上唯一的亮色。
清理工作持续了整整半个月。
从肤施县紧急调来的五十名民壮,连同陈禾带来的衙役书办,在老更夫张伯的指引下,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日夜轮班。
焚烧的梁木被拖走,堆成巨大的柴垛。坍塌的土墙被推平,瓦砾被一筐筐清运到城外低洼处填埋。
街道勉强清理出几条能走人的通道,露出底下同样焦黑龟裂的土地。
最耗心力的是收殓曝尸。
深达丈余的巨坑挖了三个,撒下厚厚一层生石灰,那些散落在废墟各处的、或完整或残缺的骸骨,被小心翼翼地收敛、抬入坑中,覆上黄土。
每掩埋一具,陈禾都亲自到场,默默伫立片刻。
没有繁复的仪式,只有一种沉痛的肃穆。乌鸦的聒噪少了些,但盘旋的黑影依旧在提醒着这片土地承载的沉重。
“大人,这是清点出来的名册。”书办周安捧着一卷薄得可怜的册子走进窝棚,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窝棚里点着油灯,光线昏暗,陈禾正伏在一张用破门板临时搭成的“书案”上,就着灯光查看工房勘测的城外田地图。
陈禾抬起头,接过名册。
纸张粗糙,墨迹尚新。
他展开,目光扫过上面寥寥数行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