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瘸子跛着腿守在旁边,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孩子。
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铁蛋没受伤的那只手,嘴里喃喃着:“兔崽子吓死你叔了”
陈禾的目光在铁蛋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整个营房。
这一次,阵亡七十三人,重伤一百九十五,轻伤不计其数。
损失远超之前任何一次战斗。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一段戛然而止的生命。
安塞堡的惨剧,差一点就在肤施重演。
一股沉甸甸的、混合着悲痛、愤怒和后怕的巨石,死死压在心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重中,驿马带来了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
第一份,是西北大营主将李继隆的亲笔塘报,盖着鲜红的帅印:
“贼酋野利遇乞,困兽之斗,丧心病狂!然其部遭我重创,死伤枕藉,士气尽丧!
今党项野利、拓跋等残部,室韦、奚人溃兵,己遣使至大营,泣血哀告,愿罢兵息战,称臣纳贡,永不再犯
本帅己允其请,报奏朝廷定夺。边关血战,暂告段落!”
罢兵!求和!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伤兵营、在城墙上下、在县衙内外炸开!
短暂的死寂后,是震天的、带着哭腔的欢呼!
“不打了!不打了!”
“老天开眼啊!终于熬到头了!”
“爹!娘!咱们能活下去了!”一个断了腿的民壮抱着身边的同伴,嚎啕大哭。
连重伤员蜡黄的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虚弱的笑容。
王县丞捧着塘报,老泪纵横,手指哆嗦着:“大人!大人!您听见了吗?罢兵了!求和了!咱们咱们熬过来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钱贵也抹着眼泪,又哭又笑:“总算总算能喘口气了库房库房真见底了”
沈焕紧绷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按着刀柄的手终于松开,掌心全是汗。
杨振也松了口气,但看着营中伤亡惨重的部下,眼神依旧复杂。
只有陈禾,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他默默接过塘报,又展开另一份盖着延州知州钱若水大印的公文副本。
公文内容与塘报一致,但措辞更谨慎,强调了这是“权宜之计”、“羁縻之策”,要求沿边州县“严加戒备,不可懈怠”,同时“安抚军民,善后抚恤”。
“权宜之计羁縻之策”陈禾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目光掠过欢呼的人群,投向城外那片被血浸透的雪原,又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
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些部落今日俯首称臣,不过是力竭喘息。血仇己深,他日羽翼丰满,必卷土重来!这“和”,是毒药,也是喘息之机。
肤施县这台破车,再经不起一场这样的亡命撕咬了。
他需要时间,需要让这棵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幼苗,真正扎根,长出抵御风霜的筋骨。
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和药味的冰冷空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欢呼:“王县丞,钱贵!”
两人连忙止住激动,看向陈禾。
“抚恤、救治,照最高规格,立即执行!库房钱帛用尽,就以本官名义,向城中商贾富户再借!立字据,以明年甘草、荞麦收成作保!
阵亡将士及民壮,入忠烈祠,岁岁祭祀,香火永续!家眷,县衙奉养终身!”
陈禾语速快而有力,不容置疑,“沈焕,杨校尉!”
“卑职在!”两人肃然。
“贼寇虽求和,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巡逻斥候,不可松懈!城防修补,尤其西城墙豁口,给我日夜赶工!
用最好的料,砌最厚的墙!我要那豁口,变成肤施城最硬的骨头!”陈禾的目光扫过两人。“军营操练,强度不减!告诉所有弟兄,刀枪入库之日,还早!”
“得令!”沈焕和杨振齐声应诺。
杨振眼中最后一丝松懈也消失了,他此刻才真正理解了陈禾那份近乎偏执的谨慎从何而来。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短暂的欢呼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务实的忙碌取代。
伤兵营里,金疮药和参汤不再吝啬。
城墙豁口处,工房的匠人带着大批民壮,顶着寒风,用新烧的青砖和夯土,如同蚂蚁筑巢般,一砖一石地修补着那道狰狞的伤口。
军营校场上,呼喝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带着不敢懈怠的狠劲。
几日后,肤施县衙前院,人头攒动。
气氛庄重肃穆,又隐隐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
院中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木台。
台上,陈禾一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笔挺的青色官袍,神情肃穆。
他身后,沈焕、杨振按刀侍立。王县丞、钱贵、典史刘成等人分列两旁。
台下,站满了士兵、民壮、妇孺老弱,甚至甘草农场的囚徒也被允许在严密看管下远远观望。
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禾手中那本厚厚册子上,那本浸染着硝烟与血渍的功勋录。
寒风卷动着地上的雪沫,吹得人脸颊生疼,却无人喧哗。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羊皮袄摩擦的窸窣声。
陈禾缓缓展开功勋录,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没有长篇大论,声音平稳而清晰地宣读:
“肤施县功勋录!自腊月贼寇犯境以来,凡守土杀敌、护城安民、协理军务、贡献卓著者,无论官兵民壮,皆录于此!依功论赏!”
他念出一个名字,停顿片刻,清晰报出其功绩和赏格。
“沈焕!巡检司副巡检!临阵指挥若定,身先士卒,阵斩贼酋亲兵头目一人,杀敌无算!记首功!
赏钱一百贯,绢十匹,擢升为肤施县巡检司都巡检,领本县团练使!”
沈焕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陈禾递来的任命文书和象征赏赐的木牌,声音铿锵:“谢大人!卑职定当竭忠尽智,守土安民!”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杨振!振武校尉!率部驰援,血战破敌,功勋卓著!记大功!赏钱八十贯,绢八匹!
所部阵亡将士抚恤、伤员安置,由肤施县一力承担!并报请延州大营,为其部请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