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撑着，又拿起典史刘成刚刚送来的、还带着牢房阴冷气息的审讯口供。
那贼酋的亲兵头目，在酷刑和死亡的恐惧下，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招了个干净。
他们确实来自更北边几个被白灾逼得活不下去的小部落。
临时纠集了西百多号敢拼命的青壮，本想着肤施县往年穷破，想抢点粮食牲口过冬，没想到一头撞上了铁板！
损失惨重，贼酋也死了，剩下的人只怕早己作鸟兽散。
短期内，应无大股力量再来。
陈禾放下口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短期威胁解除，但刘成审讯出的另一个信息，却让他心头蒙上更深的阴影：
俘虏提到，今年草原上的风雪大得邪乎，冻死了无数牛羊，连一些中等部落都难以支撑，只怕开春后，为求活路，南下劫掠的规模会远超往年！
风雪拍打着窗棂。陈禾推开窗户，一股刺骨的寒气涌入。
他望着北方漆黑如墨的夜空，眼神凝重如铁。
肤施县这棵刚刚扎根的幼苗，要面对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如同离弦之箭，踏碎冰河，穿越风雪弥漫的黄土高原与关陇古道。
将那份沾染着边关血腥与寒气的奏折，以惊人的速度送达了汴京皇城。
数日后，垂拱殿。
暖炉熏得殿内温暖如春，与外界的严寒仿佛两个世界。
太宗刚刚批阅完几份关于南方漕运的奏章，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内侍省都知王继恩轻手轻脚地捧上一份贴着“肤施县急报”火漆封缄的奏折，低声道：
“官家，陕西路延州肤施县知县陈禾，八百里加急军情奏报。”
“陈禾？”太宗眉头微挑，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那个被他塞到边关的新科探花？
他随手接过奏折，撕开火漆，展开。
殿内只闻银炭在兽炉中噼啪轻响。
太宗的目光在奏折上快速移动。
当看到“生女真、室韦杂胡约西百众雪夜袭城”时，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再看到“激战半日，斩首贼酋，毙敌三百余，俘获贼酋亲兵头目”，以及“守军阵亡二十一，重伤三十九”的冰冷数字时，手指无意识地捻紧了奏折的边缘。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自矜的邀功，只有平实到近乎冷酷的叙述。
字里行间，却清晰地勾勒出一座边陲小城在风雪与刀锋下的浴血挣扎。
尤其是最后那段关于城防薄弱、兵械老旧、边民困苦、后继堪忧的陈情，更是如同一根根钢针，扎在太宗的心头。
“以文进士之身，临危不惧，亲冒矢石，率疲敝之卒、新附之民，竟能毙敌酋，破强寇，保境安民”
太宗放下奏折，靠在御座背上，目光投向殿外飘飞的细雪，低声自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朕当日点他探花，放他去那苦寒之地，原想着磨砺心性，倒不曾想”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惊讶，有赞许，更有一份帝王对边陲将吏难得的期许。
“此子，确是一块璞玉。文官知兵，尤为难得。只看他，还能在这边关绝地，给朕带来何等惊喜了。”
“官家？”王继恩小心地探问，“这陈禾的奏请”
太宗收回目光，坐首身体，眼中己是一片决断：
“传旨枢密院！肤施县奏报军情属实，其知县陈禾守土有功，着吏部记录在案，容后叙功。
所请钱粮军械，着枢密院会同三司，酌量速拨！命延州知州钱若水，就近调拨部分军资协防肤施，并严密关注北境异动！
再告诉枢密院，给肤施的军械，要快，要好！尤其是强弓硬弩和守城器械！告诉钱若水，若肤施有失，朕唯他是问！”
“老奴遵旨！”王继恩心中一凛，官家对这小小肤施知县，竟如此看重！
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退下传旨。
殿内恢复了寂静。
太宗再次拿起那份奏折，指尖拂过“陈禾”二字，目光深远。
北境的寒风，似乎透过重重宫阙，吹到了这温暖的垂拱殿内。
一个能文能武、敢在边关绝地扎根发芽的探花郎，或许，正是这多事之秋，大宋北疆需要的一颗钉子。
当朝廷的嘉勉和调拨军资的指令还在驿站传递的路上时，肤施县城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清晨，雪后初晴，阳光难得地洒在银装素裹的城池上。
城门口的守卫刚刚换岗，跺着脚驱散寒意。
一辆风尘仆仆、却装饰颇为考究的青布马车，在几个精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到城门前。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厚实锦缎棉袍、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探出身，对着守门士兵拱了拱手，笑容可掬：
“劳烦军爷通报一声，汴京仁济堂管事钱友仁，特来拜会陈知县。”
守门士兵见来人气度不凡，又听是汴京仁济堂，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飞报县衙。
陈禾刚刚处理完一批军务，正与王县丞、钱贵核算着捉襟见肘的库存，闻讯也是一愣。
仁济堂的管事？
这个时节冒着风雪来肤施？
“快请！”陈禾整了整官袍，压下心中疑惑。
片刻后，钱友仁被引入略显简陋却收拾得干净的二堂。
他目光敏锐地扫过堂内陈设，看到陈禾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眼中残留的血丝，心中了然。
“草民钱友仁，拜见陈大人！”钱友仁姿态放得很低，深深一揖。
“钱管事不必多礼，风雪兼程至此，辛苦了。请坐。”陈禾示意看茶，开门见山，“不知钱管事此时来访，有何见教？可是甘草供应出了岔子？”
“非也非也！”钱友仁连忙摆手，脸上堆起生意人特有的热络笑容。
“大人误会了！贵县所供甘草，品质上乘，在汴京销路极好！敝号东家对大人治下的肤施县，可是赞不绝口啊！”
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敬佩，“不瞒大人，敝号在延州也有些耳目。前几日风雪大作，听闻有不开眼的贼寇竟敢袭扰贵县？
结果被大人您雷霆手段，杀得片甲不留！此等保境安民之壮举，实在令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