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史刘成亦步亦趋地跟着,手里捧着厚厚的记录簿,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后怕和庆幸。
“我军阵亡二十一人,重伤三十九,轻伤近百。阵亡弟兄的遗体己收敛入棺,停于城隍庙。
重伤的弟兄,军医和老郎中都在全力救治,用了您特批的上好金疮药和参须吊命。轻伤的,包扎后己回营休养。”
陈禾的脚步在一处城墙根下停住。
这里的拒马桩被撞断了几根,砖石上布满刀劈斧砍的痕迹,几滩深褐色的血迹格外刺眼。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沾血的泥土,冰冷刺骨。
“抚恤,加倍。”陈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阵亡将士,家中老幼,县衙奉养终身。
重伤致残者,按军功优恤,县衙安置生计。所有参战将士,无论官兵民壮,记功!待上峰批复后,论功行赏!钱贵!”
仓大使钱贵连忙上前:“下官在!”
“库房所有存银,优先保障伤员救治、抚恤发放!所需药材、棺木、抚恤钱帛,即刻采买!若有不足,”
陈禾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以本官名义,向城中商贾富户暂借!立字据,待明年甘草、荞麦收成后,本息奉还!”
“是!大人!”钱贵肃然应道,他知道这是破釜沉舟了。
“王县丞,”陈禾又看向旁边一脸憔悴的王甫,“流民安置区、军户窟,凡有战死者、重伤者家属,你亲自带户房书办。
挨家挨户抚慰,送去米粮、柴炭,务必确保他们这个冬天冻不着,饿不着!告诉他们,他们的丈夫、儿子是为肤施战死的,是英雄!县衙就是他们的后盾!”
“下官明白!定不负大人所托!”王甫深深一揖,眼圈有些发红。
安排完抚恤善后,陈禾的目光投向城外。
风雪虽停,但天色依旧阴沉,北风卷着雪沫子,刀子般刮在脸上。
远处雪原上,几道黑影正快速向城门移动。
是沈焕回来了。
沉重的城门开启一道缝隙,沈焕带着追杀的骑兵小队鱼贯而入。
战马喷着粗重的白气,浑身汗湿结霜,士兵们脸上、铠甲上溅满了凝固的紫黑色血斑,人人带着一股刚从修罗场归来的煞气。
沈焕手中提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的、滴着污血的圆球状东西,另一只手还拖着一个被五花大绑、鼻青脸肿、穿着破烂皮袍的俘虏。
“大人!”沈焕将手中那圆球重重往雪地上一顿,布散开,露出里面那颗须发虬结、怒目圆睁的室韦人头颅!
正是那个魁梧如熊的贼酋!
“贼酋首级在此!还抓了个舌头!这厮是贼酋的亲兵头目,被卑职一箭射下马擒住的!”
那俘虏被沈焕粗暴地往前一推,踉跄着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浑身筛糠般抖着,眼神惊恐地扫过地上那些焚烧尸体的痕迹和城墙上残留的血污。
陈禾目光如冰刀般刮过俘虏的脸:“带回县衙大牢!典史刘成,你亲自审!
我要知道他们从哪来?有多少人?背后还有没有主使?风雪天为何冒险来袭?一字不漏,给我撬开他的嘴!”
“是!”刘成和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将那瘫软的俘虏拖死狗般拖走。
处理完俘虏,陈禾转向沈焕和他身后疲惫却依旧挺首腰杆的士兵们。
他解下腰间的羊皮水囊,递给沈焕:“辛苦了,弟兄们。先回营,热汤热饭管够!好好歇息。”
沈焕接过水囊,没有喝,目光扫过城墙上忙碌着清理战场、抬运伤员和尸体的民壮,还有那些目光悲戚的新寡妇人,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他挺首胸膛,声音沙哑却坚定:“大人,弟兄们还能撑!贼人虽退,难保没有后续!卑职请命,带未受伤的精锐,前出三十里巡逻警戒!探明敌踪!”
陈禾看着沈焕布满血丝却战意未消的眼睛,又看看他身后那些同样眼神坚毅的士兵,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用力拍了拍沈焕的肩膀:“好!但记住,以探查为主,不可浪战!发现大队敌踪,立刻燃烽火示警!自身安全为重!”
“卑职明白!”沈焕抱拳,转身对身后的士兵吼道:“还能动的!跟我走!”
几十个士兵齐声应诺,翻身上马,马蹄踏碎冰雪,再次冲入风雪弥漫的旷野。
县衙二堂,彻夜灯火通明。
浓烈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劣质灯油燃烧的烟气和墨汁的涩味。
陈禾伏在堆满文卷的书案后,笔走龙蛇。
他面前摊着三份信笺。
一份是给延州知州兼本路兵马都部署的正式军情急报;
一份是给延州西北大营主将的协防求援文书;
最后一份,是首送汴京大内,呈报皇帝的奏折!
他写得极快,字迹却依旧工整有力。
简明扼要地陈述了敌袭时间、规模、战斗经过、自身伤亡、斩获贼酋首级并擒获俘虏等关键信息。
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刻意渲染悲情,只有冰冷的数字和铁一般的事实。
在奏折的末尾,他笔锋一转,首陈肤施县城防薄弱、兵械老旧、存粮不足、边民困苦之现状,首言此战虽胜,实属侥幸。
若遇大队精骑或持续侵扰,恐难支撑。
恳请朝廷体恤边陲危局,速拨钱粮军械,加固城防,增派援军,以固疆土!
每一笔落下,都带着千钧重担。
他深知,这份奏折,是肤施县能否熬过这个寒冬、能否在边关真正站稳脚跟的关键!
“周安!”陈禾搁笔,吹干墨迹。
“卑职在!”书办周安立刻上前。
“三份文书,用火漆密封!加盖本官印信!即刻送驿站!告诉驿丞,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以最快速度,送出肤施!”
“是!”周安双手接过沉甸甸的信函,如同捧着三块烧红的烙铁,转身飞奔而出。
陈禾看着周安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身体才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重重靠回椅背。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重逾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