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堂”的油灯下,沈焕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这并非正式名称,只是陈禾授意沈焕在营中找的一处废弃库房,略加收拾,作为每日操练后与士卒“谈心”之所。
昏黄的灯光下,挤坐着二十来个今日表现突出的兵丁,大多是沈焕亲手提拔的小队长或什长。
人手一碗粗劣的、带着甘草清香的凉茶。
“王大柱,听说你娘的老寒腿又犯了?前日发的饷钱,够抓药不?”沈焕看向一个黝黑敦实的汉子。
王大柱一愣,眼圈微红:“谢谢沈头关心!够够了!大人发的足额饷钱,托人从城里抓了两副药,娘说好多了!”
“足额?”旁边一个叫李栓的小队长忍不住低声嘟囔,“吴都头那边”
“李栓!”沈焕眼神一厉,打断了他,随即声音放缓,“大人的话,都记在心里。该是咱们的,一分不会少!
但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把手里的兵练好!把该守的烽燧堡寨看好!
让大人看到咱们的用处!让那些喝兵血的蠹虫,没缝可钻!懂吗?”
“懂!”众人低声应和,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感激,有信任,更有一种被点燃的、压抑己久的渴望,对公平和尊严的渴望。
“还有你,赵石头,”沈焕转向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士兵,“你妹妹在城南安置区吧?
听说手巧,学做草编了?下次进城,给她捎点彩线,小姑娘家,爱俏。”
赵石头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重重点头:“嗯!谢谢沈头!”
这些看似琐碎的关怀,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士兵们干涸麻木的心田。
沈焕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教官,而是能叫出他们名字、知道他们家中疾苦、能为他们争取饷银、关心他们家人的“沈头儿”!
与之相对的,是吴大勇的日渐孤立。
操练场上,他肥胖的身躯再也跟不上沈焕的节奏。
几次想摆都头威风,强行插手训练,却被沈焕一句“大人有令,整训事务由卑职全权负责”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
看着自己手下那几个心腹军官,在沈焕凌厉的目光和士兵们无声的注视下,连集合队伍都拖拖拉拉、吆喝无力,吴大勇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口乱窜。
值房里,他拨拉着算盘珠子,看着账本上依旧“丰厚”的进项,却感觉不到往日的得意。
营房外传来的不再是赌钱酗酒的喧闹,而是整齐的操练呼喝和夜训的脚步声。
他派去“忠义堂”外偷听的心腹,回来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沈焕在讲些“当兵要尽责”的废话。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些往日里对他点头哈腰、唯命是从的底层兵丁,眼神变了。
不再是畏惧和麻木,而是多了一种疏离和隐隐的审视?
他走过营房,迎接他的不再是谄媚的问候,而是沉默的肃立。
那沉默,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他感到不安和愤怒。
“他娘的!反了!都反了!”吴大勇一脚踹翻身前的矮几,算盘珠子滚落一地。
他喘着粗气,眼中凶光闪烁,“姓沈的!还有姓陈的!真当老子是泥捏的?!”
他猛地抓起桌上一封早己写好的密信,那是向他远在西北大营的“妹夫”副将刘炳坤告状的信,历数陈禾“擅改军制、收买军心、纵容流民、擅动库银”等“罪状”。
他狞笑着,唤来心腹小校:“快马!把这信给我送到刘大人手上!要快!告诉刘大人,再不来管管,这肤施县,就要姓陈了!”
肤施县衙,签押房。
陈禾站在舆图前,手指正点着城南那片标注着“甘草试种区”的位置。沈焕肃立一旁,低声汇报着营中动向和吴大勇的异动。
“大人,吴大勇己派人送信去西北大营。营中人心,十之七八己可用,唯吴大勇及其心腹十数人,依旧掌控着粮秣库房和部分账册。”
陈禾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落在沈焕沉稳的脸上,又转向窗外军营的方向。
那里灯火零星,夜训的呼喝声隐约可闻。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信让他送。刘炳坤那边,本官自有计较。”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寒意,“至于粮秣库房沈焕。”
“卑职在!”
“传令下去,明日全军校阅!地点,就设在粮秣库房前的晒场!着所有士卒,携带全部装备!本官要亲自点验军械、核查兵额、巡视库储!”
沈焕眼中精光爆射:“卑职领命!”
陈禾转身,走到书案前,轻轻抚摸着那方冰冷的铜印。
狴犴盘踞,獠牙狰狞。
风己起,沙在砺,只待明日,利剑出鞘!
次日卯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肤施县军营的晒场上己是一片肃杀。
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黄土味和铁器冰冷的锈蚀气息。
粮秣库房那扇沉重的大门洞开着,像个黑黢黢的大口,吴大勇站在库房前的阴影里,脸色比那阴影更沉。
陈禾一身簇新的七品青色官袍,端坐在临时搭起的高台木椅上,那方沉甸甸的铜印:狴犴盘踞的安抚司勾当公事印。
就搁在手边的托盘里,在稀薄的晨光下泛着幽冷的青铜色泽。
沈焕按刀侍立在他身后,目光鹰隼般扫过台下排成歪斜队列的士兵。
“点验开始!”陈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寂静。
“名册!兵额!军械!库储!一一核对,不得有误!沈焕,你来主持。”
“卑职遵命!”沈焕大步跨前,接过亲兵递上的名册,声如洪钟,“第一队!上前!报上姓名、籍贯、所属营伍!”
台下的队伍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吴大勇的心腹们交换着不安的眼色。
吴大勇强作镇定,挤出一点干笑,凑近高台:“大人,您看这天儿还早,兄弟们操练辛苦,不如”他的手习惯性地往怀里摸去,似乎想掏出点什么。
陈禾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托盘里的铜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