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禾看着这景象,眉头紧锁。
他走到自己那辆堆满行囊的马车旁,费力地翻找着。
很快,他搬下那个捆扎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浓烈草药气息的大油布包。
他解开绳索,打开油纸,里面是分门别类包好的各种药材。
“老赵,小王,”陈禾招呼着自己的差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生火!架锅!烧水!”
老赵烧得迷迷糊糊,小王虽然也咳嗽,但症状轻些。
他看着陈禾摊开的各种药材,有些发懵:“大人,您这是”
“熬药!”陈禾言简意赅,迅速挑出几包药材,正是他清单上大量采购的驱寒姜粉、金疮药和治风寒的草药。
“风寒入体,拖下去会死人!赶紧!”
小王不敢怠慢,连忙和同样病恹恹的车夫一起,在避风的土坡下架起小铁锅,用所剩不多的干柴生起了火。
陈禾亲自舀水,将药材按分量投入锅中。
很快,一股混合着姜的辛辣和草药的苦涩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药熬好了,深褐色的药汁翻滚着。
陈禾先盛了几碗,递给烧得厉害的老赵、小王和车夫:“趁热喝了,发发汗。
老赵捧着滚烫的药碗,看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又看看陈禾被雨水和汗水浸湿后尚未干透的衣袍,眼神复杂。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低下头,吹了吹,大口灌了下去。
辛辣滚烫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在冰冷的胸腔里蔓延开来。
接着,陈禾又盛了一大陶罐药,亲自端着,走向囚犯聚集的土坡下。
张老三等人远远看着,眼神惊疑不定。
“每人一碗,分着喝下去,能驱寒退热。”陈禾将陶罐放在地上,对着一众惊愕茫然、咳喘不止的囚犯说道。
他的声音不大,在呼啸的风中却异常清晰。
囚犯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最先反应过来,她挣扎着爬过来,嘶哑着声音:“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她怀里的婴孩小脸通红,气息微弱。
陈禾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孩子的情况,眉头紧锁。
他迅速转身回到马车旁,又取来一小包药性更温和的草药和一点薄荷膏,交给妇人:
“这药粉,用温水化开,一点点喂给他。薄荷膏涂在他人中、太阳穴。”
他又盛了一碗浓些的药汤递给妇人,“你也喝下去,自己倒了,孩子更没指望。”
妇人颤抖着手接过药碗和药粉,眼泪混合着雨水和鼻涕流下,对着陈禾连连磕头:“谢大人!谢大人救命之恩!”
其他囚犯也如梦初醒,挣扎着围拢过来,眼中不再是麻木的绝望,而是燃起了微弱的求生之火。
他们自觉地排起歪歪扭扭的队伍,用破碗或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滚烫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救命药汤。
张老三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陈禾蹲在泥泞中给妇人分药,看着那些囚犯捧着药碗如同捧着珍宝。
他裹紧了身上的破毯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眼神闪烁不定。
疤脸差役想说什么,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随之而来的风寒,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差役们心头的焦躁和暴戾,也意外地重塑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接下来的路程,差役们虽然依旧脸色阴沉,赶路时吆喝不断,但无故挥鞭抽打的情况明显少了许多。
张老三甚至默许了队伍在正午最毒的日头下多休整片刻。
陈禾携带的药材发挥了巨大作用,每日熬煮的驱寒草药汤成了队伍的必需品,差役和囚犯都在默默受惠。
然而,大自然的残酷并未因此有丝毫怜悯。
越往西北深处,环境愈发恶劣。荒凉的戈壁取代了黄土丘陵,狂风卷起砂石,打得人脸颊生疼。
日头依旧毒辣,水源更加稀缺。陈禾带的药材在快速消耗,尤其是金疮药和治痢疾的黄连丸。
囚犯们本就虚弱的身体,在经历了风寒的摧残后,如同风中残烛。
终于,在距离肤施城仅剩几十里的一片荒凉戈壁滩上,减员再次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先是那个断臂的囚犯。
他连日高烧不退,伤口溃烂流脓,早己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在一次短暂的休整时,他靠在风化的岩壁下,悄无声息地垂下了头,再也没能站起来。
差役上前探了探鼻息,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挥挥手,示意两个还能动的囚犯将他拖到不远处的沙沟里草草掩埋。
接着是那个一首沉默寡言的瘦弱少年。
他拖着沉重的脚镣,在滚烫的砂石地上艰难跋涉。一阵猛烈的风沙袭来,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脚下却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只是徒劳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风沙很快掩埋了他半边身体。
最后,是那个抱着婴孩的妇人。
孩子终究没能熬过持续的高热和虚弱,在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在妇人无声的泪水中断了气。
妇人亲手在戈壁滩上挖了个浅坑,用破布裹着孩子埋了,没有立碑,只有一个小小的沙堆。
自那以后,她便彻底失了魂。
这天中午,队伍在一片巨大的风蚀岩柱群下休整。
她靠着冰冷的岩石,目光呆滞地望着无尽的黄沙。
当队伍再次启程的吆喝声响起时,她没有动,仿佛没听见。差役催促了几声,她依旧毫无反应。
有人上前推了她一把,她的身体便软软地歪倒在地,空洞的眼睛依旧望着灰黄的天空。
她怀里的孩子没了,她的魂也早就散了,这具躯壳,终于走到了尽头。
老赵上前探了探鼻息,叹了口气,对着张老三摇了摇头。
张老三沉默地看着地上那三具或蜷缩、或歪倒、或平静躺着的躯体,又抬眼望了望戈壁尽头那隐约可见的、低矮土黄色的城墙轮廓——那就是肤施城了。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哑着嗓子,疲惫地挥了挥手:“埋了吧。清点人数,准备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