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哗啦作响,剩下的囚犯们麻木地起身,在差役的驱赶下,拖着更加沉重的脚步,朝着地平线上那座孤城的方向挪去。
没有人再看一眼那新添的几处浅浅的沙堆。
陈禾站在马车旁,风卷起沙砾,抽打在他深青色的官袍下摆上。
他望着那处被风沙迅速抹去痕迹的埋骨之地,又望向远处那座在风沙中若隐若现、如同匍匐巨兽般的边城轮廓。
连日奔波的风尘和疲惫刻在他年轻的脸上,眼神却沉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默默转身上了马车。
车轮滚动,碾过粗粝的砂石,驶向那座等待着他的、名为肤施的边城。
碾过肤施城最后一道干涸的护城河沟,车轮吱呀作响,终于停在了那扇低矮、厚重的土黄色城门洞前。
风卷起沙砾,扑打在车篷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牲口粪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糊与铁锈的边塞气息。
城门口站着两个无精打采、穿着破旧号衣的守城兵丁,抱着长枪,袖手缩在门洞的阴影里。
眼神空洞地扫视着这支风尘仆仆、如同逃荒般的队伍。
押解囚犯的差役张老三上前,哑着嗓子交涉了几句,递上文书。
兵丁草草扫了一眼,又瞥了瞥陈禾那辆半旧的马车和车旁骑骡的老赵、小王,脸上没什么恭敬,只有一丝“又来了个倒霉蛋”的了然。
懒洋洋地挥挥手:“进吧。”
马车驶入城门洞,光线骤然昏暗。
穿过狭窄的门洞,眼前豁然,却又被一股更深的荒凉和破败感所笼罩。
肤施城不大,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由土坯和碎石垒成的堡垒。
街道狭窄而扭曲,两侧是低矮的土屋或半塌的院墙,大多门窗紧闭,了无生气。路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黄尘,风一吹便漫天飞扬。
稀稀拉拉的行人裹着看不出颜色的厚袄,佝偻着身子匆匆而过,脸上刻着风霜和麻木。
整个城池笼罩在一种沉闷、压抑的死寂之中,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狗吠和铁匠铺单调的打铁声,才证明这里尚有人烟。
县衙位于城池中心略偏北的位置,是一处同样由土墙围成的院落,比周围的民居稍显规整些,但也难掩破败。
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肤施县衙”,漆皮剥落,字迹也显得黯淡无光。
大门虚掩着,门口连个值守的衙役都没有。
老赵上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浓重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棵枯死的歪脖子枣树,枝桠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地面没有铺砖,踩上去是松软的浮土。
正对大门的是一座三开间的正堂,门楣上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同样蒙尘暗淡。
两侧是几间低矮的厢房,门窗紧闭。整个衙门死气沉沉,仿佛己被遗弃许久。
“这这他娘的叫县衙?”老赵瞪着眼,忍不住骂出了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前任是卷铺盖跑路了?”
小王也皱着眉,西下张望:“不是说有人收拾了吗?人呢?”
车夫把马车停在院中,也是一脸茫然。
陈禾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环视着这比想象中更为萧索的景象。
没有想象中的迎接队伍,没有地方士绅的拜帖,甚至连个应门的杂役都没有。
西行路上的风沙与死亡气息似乎瞬间凝固在这片死寂的院落里。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空气,胸腔里却仿佛被这空寂堵得发闷。
他走到正堂前,推开沉重的木门。
堂内光线昏暗,正中是一张宽大的公案,蒙着厚厚的灰尘。
案后一把高背椅子,同样积满灰尘。两侧排列着水火棍、惊堂木等仪仗,也都东倒西歪,落满蛛网。
地上散落着一些废纸和杂物。
整个大堂空旷、冰冷、死寂,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
“大人,这”老赵跟进来,看着眼前景象,不知说什么好。
陈禾没说话,只是走到公案后,伸出食指,在桌面积尘上轻轻划过,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敞开的堂门,望向外面同样空寂的院落。
这就是他未来数年要扎根、要施展抱负的地方?
一个被风沙和遗忘笼罩的空壳?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院中的寂静。
只见一个穿着青色吏服、头戴吏巾、约莫西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带着两个同样穿着吏服、一个书吏模样、一个衙役打扮的人,匆匆走进院子。
为首的中年人面色微黄,留着三绺短须,眼神精明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疲惫。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大堂门口、一身深青官袍的陈禾,连忙紧走几步,在台阶下站定,深深一揖:
“下官肤施县丞王甫,率典史刘成、班头张勇,参见知县大人!迎接来迟,万望大人恕罪!”他身后的书吏和班头也跟着躬身行礼。
终于来了。
陈禾心走下台阶,来到三人面前,虚扶了一下:“王县丞、刘典史、张班头不必多礼。本官初来乍到,衙署情形,还请王县丞略作说明。”
王甫首起身,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歉意:“大人容禀。前任钱大人月前得知迁调之信,便己便己无心署理公务,匆匆交代了些许事项,便启程赴新任去了。
衙署一应文书档案、钱粮簿册、刑名卷宗,皆己封存,只待大人查验。至于衙内仆役”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按旧例,县衙只配有两名粗使杂役,负责洒扫庭除、看守门户。
钱大人离任时,将所用仆从皆己带走。大人日常起居所需仆佣,按惯例,需大人自行采买或雇佣。”
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探花知县。
深青官袍洗得有些发白,面容清俊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风霜,眼神沉静,并无预想中少年得志的骄矜,也看不出被“发配”边关的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