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头儿,本官陈行舟,新任肤施知县。既然同路,便一道走吧。”
张老三见陈禾年轻,又孤身一人,虽是新任知县,但去的是那等苦寒险地,心中也并未有多少敬畏,随意地拱拱手:
“陈大人。”又对疤脸差役喝道:“行了疤子!别真打死了!拖到路边去!让他缓口气!其他人继续走!天黑前必须赶到前头驿站!”
疤脸差役悻悻地收起鞭子,骂骂咧咧地指挥两个手下将那奄奄一息的老汉拖到路边草丛里,像扔一袋垃圾。
队伍再次在铁链的哗啦声中,艰难地向前挪动。
陈禾的马车汇入了这支缓慢而沉重的队伍。
车轮碾过黄土,扬起阵阵烟尘,混杂着汗臭、血腥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禾没有立刻回车厢,而是沉默地跟在车旁步行。
他看见队伍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脸色蜡黄,拖着沉重的脚镣,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
一个断了手臂的中年汉子,伤口只用破布胡乱缠着,渗着脓血,眼神却凶狠得像狼;
还有个抱着婴孩的妇人,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会发出小猫般的微弱呻吟,妇人神情麻木,只是机械地挪动着脚步。
日头偏西,官道旁终于出现一片稀疏的树林和一条浑浊的小河。
张老三吆喝着队伍停下休整。
“都停下!就地歇息!抓紧时间喝水、啃干粮!”差役们纷纷跳下马,解开水囊走向河边。
囚犯们如蒙大赦,在差役的呵斥下,拖着铁链哗啦啦地涌向河边。
像一群渴极了的牲口,扑倒在浑浊的水边,用手捧着水就往嘴里灌,有的甚至首接把脸埋进水里。
喝饱了水,他们又被赶回树林边的空地,三三两两瘫坐在地,从怀里掏出早己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馍馍,费力地啃咬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差役们则聚在另一边,从骡背上取下包裹,拿出白面炊饼,甚至还有一小包酱肉,就着水囊里的水,吃得津津有味。
烤饼和酱肉的香气,在饥饿的人群中显得格外诱人刺鼻。
陈禾的马车停在稍远些的地方。
车夫拿出干粮和水囊。
老赵和小王也凑过来,拿出自己的饼子啃着。
“呸!这水一股子泥腥味!”小王喝了一口河水,皱眉抱怨。
“有的喝就不错了!”老赵啃着饼,眼睛却瞟向差役们那边。
“瞧瞧人家张老三他们,还有酱肉下饭呢!咱们跟着这位”他压低声音,朝陈禾的马车努了努嘴,“连口热乎的都混不上!”
陈禾坐在车辕上,默默啃着自己带的硬面饼。
他看着不远处泾渭分明的两群人:
一边是差役们相对舒适的休憩,一边是囚犯们狼吞虎咽啃着硬馍、舔舐伤口的凄惨。
那被鞭打的老汉被随意丢在河滩边,蜷缩着,气息微弱,无人理会。
那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正将嚼碎的馍馍沫,一点一点喂进孩子嘴里,孩子的小嘴无力地嚅动着。
他做不了什么。
他不能要求差役们善待这些犯人,那只会引来反弹,甚至迁怒于犯人。
他也不能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所有人,杯水车薪,更可能引发哄抢。
这时候虽不是乱世,但也不是发散圣父心的时候。
这时,那个疤脸差役吃饱喝足,似乎闲得无聊,拎着水火棍踱到囚犯堆里,用棍子随意扒拉着,嘴里不干不净:
“都给老子精神点!谁他娘的敢装死,老子让他真死!”他的棍子戳到一个靠在树根闭目养神的汉子身上。
那汉子猛地睁开眼,眼神凶狠,正是那个断臂的囚犯。
“看什么看?不服?”疤脸差役被这眼神激怒,扬起棍子就要打。
“住手!”陈禾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站起身,走了过去。
疤脸差役动作一顿,回头看见是陈禾,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陈大人?管天管地,还管老子教训犯人?”
陈禾走到他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语气却异常清晰:“本官管不着你如何管教犯人。但本官队伍在此歇息,见不得无端滋扰喧哗。
此人并未犯事,你无故寻衅,惊扰本官,是何道理?”他首接把问题引向了对自己的“惊扰”,而非替犯人出头。
疤脸差役被噎了一下,看看陈禾年轻却沉静的脸,又看看不远处老赵和小王也看了过来,终究不敢太过放肆。
他悻悻地收回棍子,瞪了那断臂汉子一眼,嘴里嘟囔着:“晦气!”转身走开了。
陈禾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眼神依旧凶狠的断臂囚犯,转身回到自己的马车旁。
他没有胜利的感觉,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傍晚,队伍终于抵达一处简陋的驿站。
说是驿站,不过是几间破败的土屋围成的小院,门口挂着个半朽的牌子。
驿站驿卒懒洋洋地出来,看到这浩浩荡荡的囚犯队伍,更是满脸晦气。
“官凭!”驿卒没好气地伸手。
张老三递上文书。
驿卒扫了一眼,撇撇嘴:“只能给你们腾两间通铺。犯人在后院柴房和马棚挤挤。马料按人头给,人吃的?自己想办法!”说完就缩回了屋子。
差役们骂骂咧咧地开始安置。
囚犯们被驱赶着关进了散发着霉味和牲口气息的后院柴房、马棚,铁链叮当作响。
那被鞭打的老汉,被人发现早己在途中断了气,身体都僵硬了。
差役们像是处理一件无用的垃圾,随意找了块破席子一卷,指挥两个囚犯在驿站后山挖了个浅坑埋了,连块牌子都没立。
整个过程,陈禾站在驿站的土墙边,沉默地看着。
夜风吹过,带着黄土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
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驿站里,差役们占了最好的两间通铺。
陈禾作为官员,驿卒不情不愿地给他腾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偏房,虽然简陋,但至少是个单间。
老赵和小王挤在通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