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王氏捏着那张纸,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
赵氏母子的话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耳朵,也扎破了她心中那点刚刚升腾起的、扭曲的希冀。
延州!打仗的地方!
她虽然刻薄寡恩,但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盘算的绫罗绸缎、仆妇成群的美梦,还没开始做,就被“边关”、“打仗”、“凶险”这几个冰冷的词击得粉碎。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怨愤涌上心头,她猛地将那张邸报抄件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声音嘶哑地咒骂:
“没用的东西!白瞎了那身官皮!怎么不派他去个富庶地方!偏去那要命的鬼地方!晦气!真是晦气!”
她骂的是朝廷,是命运,更是那个让她希望落空的陈禾。
与大房这边幸灾乐祸的冰冷不同,二房屋里弥漫着沉重的担忧和揪心的沉默。
李氏坐在炕沿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件陈禾小时候穿过的旧褂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的眼泪早己流干,只剩下通红的眼眶和木然的神情。
延州、肤施县、打仗
这些词在她简单的认知里,等同于刀枪无眼,九死一生。
她的禾儿,刚跳出农门,刚穿上那身光宗耀祖的红袍,怎么转眼就要去那等虎狼之地?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让她浑身发冷。
陈大山蹲在门口的门槛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宽厚的肩膀微微耸动。
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心中充满了无力和痛苦。
他恨自己窝囊,护不住儿子,让他在这个家受尽委屈。
如今儿子出息了,却要去那等凶险的地方,他这个当爹的,什么都做不了!
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只能把脸埋得更深,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陈粟靠墙站着,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弟弟离开家时那沉默却决然的背影。
现在,弟弟要去打仗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声音急切和一丝哽咽:“爹!弟弟他他会不会有事?我们我们能做点什么?”
陈穗年纪最小,被屋里的气氛吓得小脸煞白,她怯生生地拉着李氏的衣角,小声问:
“娘,小哥要去打坏人了吗?他他会不会像村头王二叔那样”她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王二叔是前些年戍边战死的。
“别瞎说!”李氏猛地搂住女儿,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
整个村子都沉睡了,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
陈大山家的土屋里,依旧亮着昏黄的油灯。
李氏搂着惊惧不安的陈穗,低声哄着。
陈粟坐在小凳子上,眼睛死死盯着跳动的灯焰。
陈大山在狭小的屋子里烦躁地踱来踱去,像一头困兽。
“不行!”陈大山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断,“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他抓起炕上那件破旧的羊皮袄就往身上套。
“他爹?你你要去哪?”李氏惊愕地抬起头。
“我去找里正公!”陈大山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里正公见识多,有主意!咱禾儿咱禾儿不能就这么去那虎狼窝!总得总得想点办法!”
他不敢说去求儿子,更不敢想老娘那套“去要钱要好处”的无耻念头。
他只是单纯地,作为一个父亲,想去问问那个一首帮衬着他们、也帮衬着禾儿的里正公。
儿子去那么远、那么危险的地方,家里家里能为他做点什么?
或者说,万一万一真有不测,家里该怎么办?
这种想法让他心如刀绞,却又无法逃避。
李氏看着丈夫眼中那深沉的痛苦和最后一丝为父的担当,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没有阻拦,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当心点夜里路黑”
陈大山胡乱应了一声,裹紧羊皮袄,一头扎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即便是春日的夜晚,夜晚也是非常寒凉的,却远不及他心头的冰冷和焦灼。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熟悉的村道上奔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里正公!找里正公!
陈大山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村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里正公!里正公!开开门!”陈大山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木门,声音嘶哑而急切,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
院内很快亮起了灯火。一阵脚步声后,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张里正披着一件厚实的棉袍,看清门外狼狈不堪、脸色惨白、眼眶通红的陈大山,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大山?这么晚了,出啥事了?快进来!”他侧身让开。
陈大山几乎是跌撞着进了院子,被冷风一激,加上一路狂奔的疲惫和心焦,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被张里正一把扶住。
“大山!稳住!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张里正心头一沉,以为陈家出了什么大事。
“里正公,禾儿禾儿他”陈大山抓住张里正的胳膊,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
“授官了,延州肤施县说是当知县,可那地方那地方在打仗啊!里正公!那是在打仗啊!”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我娘我娘他们还说风凉话,可可那是我儿子!是我亲儿子啊!
他他才多大?刚考上探花,就要去那虎狼窝,我我这心里”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此刻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顺着粗糙的脸颊汹涌而下。
“进屋里说!外面冷!”张里正用力搀扶住陈大山颤抖的身体,将他半扶半抱地拉进堂屋。
他的张王氏也被惊醒了,披衣出来,看到这情形,也吓了一跳,连忙去灶房生火烧水。
温暖的堂屋里,陈大山瘫坐在条凳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