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里正坐在他对面,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凝重的面容。
王氏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轻轻放在陈大山面前。
“大山,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定定神。”张里正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陈大山抬起头,胡乱抹了把脸,端起碗,也顾不上烫,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辛辣的姜汤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冰寒。
“里正公,您您见识广,您说,禾儿他他这一去,可还有还有”陈大山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希冀,又充满了不敢问出口的恐惧。
张里正放下烟锅,深深叹了口气。他明白陈大山想问什么,是“可还有命回来”?这话太残酷,他无法回答。
他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大山,延州,确实凶险。”
他看到陈大山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郑重和安抚,
“但是!阿禾这孩子,不是一般人!他是天子钦点的探花郎!殿前奏对,胆识谋略,连陛下和宰相都称赞过的!
朝廷授他正七品上的知县,还兼着安抚司的勾当公事,这是重用!是信任!是让他去历练,去施展抱负的!这官职品阶,比榜眼孙公子还高半阶!
你想想,朝廷能把一个看重的、有前程的探花郎,真往死路上送吗?”
张里正的话,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陈大山灰败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他急切地看着张里正:“真真的?朝廷是看重他?”
“当然是真的!”张里正语气肯定,“邸报上不是写着‘殿前奏对,胆识过人,策论务实,切中时弊’吗?这就是陛下对他的评价!
让他去延州,不是流放,是委以重任!是让他去解决边患的!”
他顿了顿,看着陈大山,“大山,我知道你担心。当爹的,哪有不担心儿子的?但阿禾如今是官身了,他有他的路要走,有他的责任要担。
咱们在老家,帮不上他打仗的忙,但也不能拖他的后腿,更不能像”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不能像陈王氏和赵氏那样。
陈大山羞愧地低下头:“我娘我娘她还想着去汴京”
“糊涂!”张里正猛地一拍大腿,声音严厉起来,“这个时候去汴京闹?去要钱?那是往阿禾心口捅刀子!是给他招祸!
边关将士在前方浴血,后方亲眷去纠缠新上任的官员要钱要好处?朝廷知道了会怎么想?同僚会怎么看他?这官他还怎么做?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越说越气,“你回去告诉你娘,还有你大哥大嫂!想活命,想以后还能沾点光,就给我安安分分待在村里!
谁敢去汴京、去延州给阿禾添乱,我第一个不答应!族规家法伺候!”
张里正在村里威望极高,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大山被震慑住了,连连点头:“是是,里正公,我明白!我一定管住他们!绝绝不给禾儿添乱!”
“嗯。”张里正脸色稍霁,语气缓和下来,“担心是人之常情。但你也要相信阿禾。这孩子,心性坚韧,有勇有谋,定能逢凶化吉。
咱们在家,能做的,就是替他看好这个‘根’。”
他指了指脚下,“让他知道,不管走多远,飞多高,村里还有他爹娘兄弟在,还有我这个老家伙在惦记着他,盼着他平安回来。这比给他金山银山都强!”
陈大山他用力地点着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除了担忧,似乎还多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支撑。
“里正公,谢谢您谢谢您”陈大山哽咽着,站起身,对着张里正深深一揖。
“行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张里正扶起他,看了看窗外依旧浓重的夜色。
“天快亮了,赶紧回去歇着。记住我的话,管好家里,别生事。阿禾那边自有他的造化。咱们为他祈福便是。”
陈大山重重地“嗯”了一声,裹紧了羊皮袄,再次踏入寒冷的夜色。
风依旧刺骨,但他的脚步却比来时沉稳了一些。
他抬头望向西北方向,无垠的夜空上,几点寒星在厚重的云层间隙顽强地闪烁着。
禾儿,爹没用,帮不了你什么,只求老天爷开眼,保佑我儿平安。
他默默地在心里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破败却承载着他所有牵挂的家走去。
自从接到敕令之后,陈禾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一首没出来。
送走失魂落魄的陈大山,张里正回到堂屋,那碗凉透的姜汤还摆在桌上。
张王氏担忧地看着他:“当家的,阿禾这孩子”
张里正摆摆手,没说话,只重重叹了口气。
他吹熄了堂屋的油灯,摸黑回到里屋躺下。
身下的土炕传来暖意,他却毫无睡意。
延州肤施县
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虽未亲至,却也听过太多关于西北边陲的传说。
苦寒,贫瘠,刀兵凶险!
朝廷的用意他懂,重用历练是真,可那地方
那地方是实实在在的虎狼窝啊!
阿禾这孩子,虽有胆识谋略,终究是初出茅庐的书生,一腔热血,能抵得住边关的酷寒和残酷吗?
万一万一真有个闪失
张里正不敢深想,只觉得心口堵得慌,翻来覆去,身下的土炕仿佛长了刺。
窗纸刚透出一点蟹壳青的微光,张里正就猛地坐起身。
他双眼布满血丝,脸上是彻夜未眠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迅速套上厚实的衣裤,对惊醒的老妻丢下一句:“我去趟汴京!看好家!”便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院子里,那头老青驴正安静地嚼着干草。
张里正二话不说,套上驴车,又抓了几个冷硬的杂面馍塞进怀里,扬鞭便驱着驴车驶出了寂静的村子。
老驴喷着白气,在土路上小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