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驿馆大门洞开。
几名身着青色官袍、神色肃然的吏部官员在驿丞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年约西旬，面容方正，眼神锐利，正是吏部考功司的主事王朗。
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目光扫过庭院中肃立的众人，整个庭院瞬间落针可闻。
“肃静！宣读授官敕令！”王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府的威严，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他缓缓展开卷轴，目光落在卷首，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新科进士张元礼，文采斐然，学识渊博，特授翰林院修撰，正七品上。”
话音落，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叹和羡慕的低语。
翰林院！清贵无比，储相之阶！
状元郎张元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又理所当然的矜持笑容，他上前一步，躬身领命：“臣张元礼，叩谢天恩！”
王朗继续宣读：
“新科进士孙文博，沉稳练达，识见不凡，特授京畿路开封府祥符县知县，正七品下。”
祥符县！京畿重地，虽只是七品县令，但地处天子脚下，位置紧要，升迁机会极多！
孙文博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化为沉稳，上前一步，深深一揖：“臣孙文博，叩谢天恩！”
接着，王朗的目光落在了卷轴的下一个名字上，声音略顿，才清晰念出：
“新科进士陈行舟，殿前奏对，胆识过人，策论务实，切中时弊。特授陕西路延州肤施县知县，兼领本路安抚司勾当公事，正七品上。”
“延州肤施县？”
“安抚司勾当公事？”
“正七品上？官职倒是比榜眼还高半阶”
庭院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充满惊愕与不解的嗡嗡议论声。
延州！那是哪里？
西北边陲，紧邻党项！
肤施县？听都没听过！
必然是贫瘠苦寒、战事频仍之地！
虽然官职是正七品上，比祥符县令还高半阶，还兼了个安抚司的“勾当公事”（一种负责具体事务的职位，品级不高但实务性强），但这跟发配边疆有何区别？！
陈禾听到的一瞬间只觉得迷茫。
延州！肤施县！
那个在师兄王经历口中，饱受党项劫掠、军民困苦、粮秣转运艰难的边陲小城？！
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竟忘了上前领命。围投来的目光复杂无比，有惊愕，有同情，有惋惜，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陈行舟，领旨谢恩！”王朗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催促。
陈禾猛地惊醒，双腿，上前一步，深深躬身，双手接过那卷此时显得沉甸甸的敕令卷轴。
“臣陈行舟叩谢天恩。”
王朗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但很快恢复了公事公办的严肃，继续宣读其他人的任命。
庭院里的议论声低了下去，但那份压抑的惊诧和同情，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
仪式草草结束。
官员们离去。
驿馆庭院如同解冻般喧闹起来。
进士们或欣喜，或失落，或平静，纷纷聚在一起议论着各自的去向。
那卷明黄的敕令被陈禾紧紧攥在手中，丝帛的触感冰凉，上面的墨字却像烙铁般烫着他的掌心。
“延州肤施县知县，兼领本路安抚司勾当公事，正七品上。”
官职品阶不低，甚至比榜眼孙文博的祥符知县还高了半阶，还兼了个听起来颇有实务的差遣。
然而，“延州”两个字，如同两道冰冷的枷锁，沉沉地压在所有知情人的心头。
那是大宋西北最前沿的边陲，是与党项李继迁势力犬牙交错、烽燧相连的苦寒之地！
肤施县，更是首面刀锋的前哨！
庭院中尚未散尽的同科进士们，投向陈禾的目光复杂难言。
有惊愕过后的同情，有难以置信的惋惜，也有暗自庆幸自己未被“发配”的侥幸。
孙文博走上前，用力拍了拍陈禾的肩膀，声音低沉：“行舟，延州虽苦寒险远，然勾当公事一职，足见朝廷知你之才，用你之长。切莫灰心！”
李谦也凑过来，脸上带着忧色：“行舟，此去路途遥远，边事凶险，务必珍重！”他欲言又止，眼中满是不忍。
陈禾努力想挤出一个表示无碍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得扯不动。
他只能对着两位同窗深深一揖：“谢二位兄台挂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行舟领旨谢恩，别无他想。”
巨大的落差感尚未完全消化，前路未知的茫然和沉重己汹涌而来。
殿试的荣光，琼林的恩宠，仿佛都是昨日幻梦。
这身深青官袍尚未穿暖，便要披上边塞的风霜。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比陈禾本人更快地飞回了十几公里外的村庄。
当那匹跑得浑身汗气的驿马将邸报的抄件送到村里时，整个陈家小院陷入了另一种诡异的寂静。
堂屋里，油灯依旧昏暗。
陈王氏枯坐在条凳上，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从里正公那里央求来的邸报抄件。
她不识字，但上面“陈行舟”、“延州肤施县”几个字，是请人念了又念，死死刻在她脑子里的。
“延州延州是哪儿？”赵氏尖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哎呦喂！娘！我听说那可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天天跟那些杀千刀的党项蛮子打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啧啧啧，探花郎？探花郎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一脚踢到那鬼地方去啃沙子？搞不好哪天就”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份恶毒的诅咒意味再明显不过。
“就是！”陈文庆猛地灌了一口劣质的浊酒，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光，眼神里充满了扭曲的快意。
“我说什么来着？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天爷都看不过眼！探花？呸！到了那鬼地方，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问题！还想当官老爷享福？做梦去吧！”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陈禾的“倒霉”极大地缓解了他落第的耻辱和嫉妒，“祥符县！那可是天子脚下！孙文博才叫真出息！他陈禾？哼，就是个充军发配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