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我要是当初对他好一点点哪怕就一点点”她泣不成声,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想起了陈禾小时候怯生生看她的眼神,想起了他冬日里冻得通红开裂却还在劈柴的手,想起了他饿得发慌时偷偷舔碗边
那些被她刻意忽视、甚至鄙夷的细节,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化作最锋利的刀子。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陈文庆猛地站起来,脸色狰狞,一脚踢开身后的凳子,发出巨大的噪音。
“他陈禾现在是官老爷了!眼里哪还有我们这些穷亲戚!等着吧!等着人家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官差回来耀武扬威吧!到时候,咱们全家都得跪着给他磕头!”
他发泄般地吼完,转身冲回了自己那间阴暗的屋子,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那声巨响,敲在堂屋每个人的心上。
陈大河颓然地垂下头,双手深深插进花白的头发里。
赵氏也不再言语,只是恨恨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咸菜。
陈王氏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她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老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却慢慢亮起一种奇异的光,那光芒混杂着极度的悔恨、不甘,还有一丝扭曲的希冀。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忽然止住呜咽,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亢奋,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旁边陈大山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大山!他是你儿子!亲儿子!他身上流着你的血!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当了官,发了财,难道难道就一点不顾念骨肉亲情吗?”
她喘着粗气,眼神灼灼地盯着二儿子,“你去!你去汴京找他!你是他亲爹!他敢不认你?!他敢不奉养你?!
他做官,朝廷难道不给俸禄?不给赏赐?他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我们全家吃香喝辣了!”
陈大山被母亲抓得生疼,听着她的话,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是深深的难堪和屈辱:
“娘!你你让我去去求他?我我做不到”他猛地甩开陈王氏的手,像被烫到一样。
大山?!”陈王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娘的话你都不听了!你看看这个家!破屋烂瓦!
再看看你大哥家!再看看村里那些看我们笑话的人!”
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他是探花郎!他是官!他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我们翻身了!
你是他爹!我是他祖母!他敢不认?!他就不怕被戳脊梁骨,说他忘恩负义,不孝不悌?!”
她越说越激动,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对!他不认也得认!朝廷最重孝道!他要是不认亲爹,不奉养祖母,他的官就做不成!他的前程就毁了!他不敢!他一定不敢!”
陈王氏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神狂热起来,“去!大山!等过些日子,他授了官,安顿下来,你就去汴京找他!
带上我!带上你媳妇!我们是他的至亲!他得管!他必须管!他要是敢不管我就去我就去他衙门口哭!去告他忤逆不孝!
让全天下人都看看,他这个探花郎是怎么对待亲爹亲祖母的!”
堂屋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陈王氏粗重的喘息声和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陈大山被母亲这番疯狂又市侩的言论惊呆了,他看着母亲那张因激动和贪婪而扭曲的脸,只觉得一阵阵发冷,胃里翻江倒海。
赵氏眼中却闪过一丝算计的光,似乎觉得婆婆的话也不无道理。
李氏则惊恐地捂住了嘴,泪水涟涟,她不敢想象,如果丈夫真听了婆婆的话去汴京闹
她的禾儿,该如何自处?
陈王氏不再看儿子难看的脸色,她自顾自地盘算着,仿佛己经看到了自己穿着绫罗绸缎、被仆妇簇拥着、在汴京城里作威作福的模样。
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自己破旧的棉袄袖口,喃喃自语:
“探花郎探花郎的祖母谁敢看不起我谁敢” 那声音,在寂静寒冷的农家小院里,幽幽回荡,如同鬼魅的低语。
屋外,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枯叶,拍打着破败的门窗。
而在汴京驿馆的陈禾,完全不知道老宅这边发生的争吵。
接下来的两日,重复着昨日的喧嚣与荣耀。
白马、红袍、金花、鼓乐、人潮、欢呼
一切依旧,只是那份初时的眩晕与自得,在身体的持续抗议下,如同被反复冲刷的沙堡,渐渐变得稀薄而勉强。
大腿内侧磨破的皮肤在每一次上马时都带来尖锐的刺痛,腰背的僵硬感深入骨髓。
陈禾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挺首!微笑!
这是恩荣,是无数寒窗士子梦寐以求的时刻!
他强迫自己扬起嘴角,端坐马背,对着如潮的人群挥手致意,只是那笑容多了几分强撑的痕迹。
孙文博的脸色更是苍白得几乎透明,状元郎张元礼的雍容气度也难掩眉宇间深深的倦色。
当最后一天的鼓乐终于停歇,白马被牵走,陈禾几乎是拖着两条麻木僵硬的腿挪回驿馆房间时,一种虚脱感席卷了他。
他把自己重重摔进床铺,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游街的荣耀终于落幕,而真正的考验——授官,即将来临。
驿馆的空气中,悄然弥漫开一种比等待放榜时更加紧张、更加微妙的气息。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驿馆的庭院里便己聚满了新科进士。
人人身着崭新的进士常服,头戴幞头,脸上混杂着期待、忐忑与强装的镇定。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在清冷的空气中盘旋。
陈禾、孙文博、张元礼作为三鼎甲,自然站在最前列。
陈禾努力调匀呼吸,试图压下心中的波澜。
去向何处?翰林院清贵之地?京畿富庶之县?还是某个遥远陌生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