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她怎么就瞎了眼,把全家的指望都押在那个扶不上墙的陈文庆身上?
那个被她捧在手心里、全家勒紧裤腰带供着读书的长孙,考了十几年,连个秀才都没捞着!
而那个被她视为累赘、连饭都不愿多给一口的二房次子陈禾,那个沉默得像块石头、只会闷头干活的陈禾,竟然竟然中了探花!
成了官老爷!
是天家钦点的探花郎!
“娘,吃饭了。”李氏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稀薄的粟米粥,上面飘着几根腌咸菜,小心翼翼地走到陈王氏身边。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麻木。
她身后跟着丈夫陈大山,他低着头,沉默地坐在陈王氏对面的矮凳上,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陈粟和陈穗也默默地从里屋出来,各自端了碗,找了个角落坐下。
堂屋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压抑,只有粥碗里偶尔冒出的热气,显示着一点活气。
陈王氏像是没听见李氏的话,依旧死死盯着门外。
油灯的火苗在她浑浊的瞳孔里跳动,映不出一丝光亮。
“啪嗒!”一声脆响打破了死寂。
是陈文庆,他阴沉着脸从里屋出来,一脚踢翻了门边一个小板凳。
他脸上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和浓浓的嫉妒,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他径首走到饭桌旁,也不看人,端起自己那碗粥,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烫得他龇牙咧嘴,却更添烦躁。
“哼!探花郎!好大的威风!”陈文庆把碗重重往破旧的桌板上一顿,稀粥溅出来几滴。
“锣鼓喧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陈行舟出息了!忘本的东西!也不想想是谁生了他养了他!”他声音尖利,充满了怨毒。
他恨!
恨陈禾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风光,恨老天爷不开眼,更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落第。
那“探花郎”三个字,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
“文庆!少说两句!”陈大河从灶房出来,端着一碗粥,脸色同样难看。
他呵斥了儿子一声,但语气里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责备。
他坐到陈王氏旁边,闷头喝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想起白天在村口,那些平日里对他还算客气的乡邻,如今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讥讽,甚至幸灾乐祸。
有人故意高声谈论着陈太公家如何热闹,官差如何威风,那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脸上。
他陈家,成了张家坳最大的笑话!
赵氏也端着碗出来了,“就是!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呢!他陈禾倒好,攀了高枝,成了凤凰,连个屁都不往家里放!
报喜都报到那老绝户家里去了!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他亲爹亲娘?”
她越说越气,声音拔高,唾沫星子飞溅,“娘!当初我就说,那小子就是个白眼狼!您偏不信!现在可好!
人家飞黄腾达了,咱们呢?咱们全家勒紧裤腰带供文庆读书,供出什么了?供出个”
她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儿子,后面的话没敢说出来,但那意思谁都懂。
“你闭嘴!”陈王氏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赵氏,像一头被激怒的老兽,声音嘶哑尖利,
“当初是谁天天在我耳边叨叨,说文庆是文曲星下凡,是咱老陈家的指望?
是谁说二房那两个是赔钱货,是累赘?啊?!现在倒来怨我老婆子?!”
赵氏被婆婆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脖子一缩,但随即又梗着脖子反驳:
“那那谁知道他陈禾能有这造化?文庆文庆不是没考运嘛!再说了,您要是当初对他好点,他能这么绝情?连报喜都不往家里报?”
她不敢首接顶撞婆婆,只能把矛头再次转向不在场的陈禾。
“够了!”陈大河猛地一拍桌子,那粗陶碗被震得跳起来,稀粥洒了一片。
“都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丢人吗?!”他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暴跳。
眼神扫过妻子赵氏,扫过一脸怨毒的儿子,最后落在依旧呆滞的母亲身上,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
丢人!
太丢人了!
过继出去的侄子高中探花,风光无限,而他们供养多年的亲儿子连解试都没中过。
衬得他们像阴沟老鼠,连去道声喜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陈家是怎么对陈禾的!
李氏端着碗,默默地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头埋得更低了。
听着大伯哥一家的怨怼,听着婆婆的嘶喊,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
她的禾儿她的禾儿真的中了探花?
成了官老爷?
巨大的喜悦和同样巨大的酸楚在她胸腔里冲撞。
喜悦的是儿子终于熬出头了,再也不用像她和丈夫一样,在这泥地里刨食,看人脸色。
酸楚的是,儿子这份天大的荣耀,似乎与这个生养他的家,彻底割裂了。
报喜的锣鼓敲在陈太公家,那份泼天的荣耀和随之而来的富贵,也只会落在陈太公和里正公头上。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滴落在她碗中稀薄的粥里。
陈穗年纪小,被这压抑又充满火药味的气氛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挨着哥哥陈粟。
陈粟低着头,闷闷地扒拉着碗里的粥粒,心里却翻江倒海。
他想起小时候,弟弟陈禾总是默默地把省下来的半个窝头塞给他,自己饿着肚子去干活。
想起弟弟在油灯下偷偷抄书,被祖母发现后劈头盖脸的辱骂和克扣的口粮。
现在,弟弟成了探花郎弟弟还会认他这个哥哥吗?他不敢想。
“忘本是忘本了”陈王氏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喃喃地重复着赵氏的话。
身体微微摇晃,浑浊的老泪终于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下来,滴在打着补丁的旧棉袄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老婆子是瞎了眼啊把鱼目当珍珠,把珍珠当鱼目”
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想去端桌上的粥碗,却几次都没能拿稳,碗沿磕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