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山长笑了笑，“待金榜挂出，跨马游街，琼林赐宴，那时才叫真不‘清净’。眼下这点纷扰，不过是开胃小菜。”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鼓励，“不过，你应对得不错。记住，无论何时，守住本心，方是立身之本。
外界的喧嚣赞誉也好，诱惑奉承也罢，皆如过眼云烟。你的根在哪里，你的路该怎么走，心中要有一杆秤。”
“学生谨记山长教诲。”陈禾认真应道。
山长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他心头因连日骚扰而生的些许烦躁和茫然。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
只见张里正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黝黑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却掩不住眼中的兴奋和急切。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老远就喊：“阿禾！阿禾！”
“里正叔？”陈禾又惊又喜，连忙迎上去，“您怎么来了？”
张里正把包裹往陈禾怀里一塞，顾不得擦汗，咧着嘴笑道：
“村里都知道你快放榜了！你婶子不放心，又给你做了些吃的！新腌的腊肉，还有新炒的栗子，香着呢！”
他喘了口气，目光热切地看着陈禾，压低了声音，带着按捺不住的激动，
“这次名次应该不错吧？到时候授官也不知能不能留在汴京？”
他问得小心翼翼，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不敢置信。
陈禾抱着那还带着张里正体温和汗味的油纸包，一股混合着烟熏腊肉和炒栗子焦香的、无比熟悉亲切的味道钻入鼻腔。
这味道，瞬间将他从这几日被锦缎、香粉和花言巧语包围的眩晕感中拉了回来。
他看着张里正那张饱经风霜、写满关切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鼻子竟有些发酸。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哽：“里正叔，皇榜还没挂出来呢。外面传的，做不得准。”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只是陈述事实。
张里正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下，但随即又亮了起来。
他用力拍了拍陈禾的肩膀，嗓门依旧洪亮：“嗨！管他挂没挂！在叔心里，你就是进士公！咱村里飞出的金凤凰！甭管别人说什么，阿禾有出息！这就够了！”
他粗糙的大手拍在陈禾肩头，那沉甸甸的力道和毫无保留的信任，比任何锦缎珠宝都更让陈禾感到踏实。
周山长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对着张里正微微颔首，转身踱步离去。
寒门贵子，青云路险。
但这孩子身边，有这方带着泥土气息的根在，有这份浑浊却滚烫的真心在，或许，真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清晨的露气还未散尽，汴京城的空气里却己提前弥漫开一股不同寻常的热闹。
宣德门前的广场，比殿试那日更早地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贩夫走卒、士绅百姓，个个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紧闭的宫门，嗡嗡的议论声如同煮沸的开水。
皇榜，今日张挂！
清源书院登瀛斋内，陈禾却起得比往日更晚些。
连续数日被纷扰和等待煎熬，昨夜竟难得地睡了个囫囵觉。
他刚推开房门，就被院子里涌动的喜气撞了个满怀。
周山长、几位夫子，还有留在书院未走的李谦、赵师兄，甚至一些进学斋的师弟们，都聚在院中，人人脸上都带着压不住的笑意。
“行舟！恭喜！恭喜探花郎！”李谦第一个迎上来，声音洪亮，笑容满面地拱手道贺。
“恭喜行舟金榜题名，一甲探花！”赵师兄也紧随其后，脸上是真诚的喜悦和一丝如释重负。
周围师弟们更是七嘴八舌地围上来道贺，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崇敬。
陈禾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心跳骤然加速，一股热气首冲头顶：“这皇榜贴出来了？”
“尚未张挂，但礼部的报喜官差，天不亮就敲锣打鼓地把喜报送到陈太公家里了！”周山长抚须笑道，眼中满是欣慰。
“一甲第三名，青州陈行舟！文博是一甲第二名，榜眼，礼部还特意派人送了官服和游街的吉服过来，文博的己经送到家中去了。
这边就等着你这位探花郎更衣游街，夸官三日呢！”他指了指斋舍廊下。
陈禾顺着山长所指望去，只见廊下放着一个朱漆托盘。
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崭新的大红圆领吉服，一顶插着金花、簪着红绸的乌纱帽，还有一条宽大的、同样鲜红的绸带。
那红色如此耀眼，如同燃烧的火焰，瞬间灼烫了他的眼睛。
他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风声、传言、媒婆的聒噪、山长的期许
所有模糊的、悬而未决的期待，在这一刻，被这实实在在的、象征无上荣耀的大红吉服，轰然砸实！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让他脸颊发烫，手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中了！他真的中了！一甲探花！
那个曾经在张家坳沉默寡言、被长房压得喘不过气的陈禾，那个在清源书院耳房里点灯熬油抄书攒钱的陈禾。
此刻，他的名字，被镌刻在了天子钦点的金榜之上！
“还愣着做什么？”周山长含笑催促，声音里也带着一丝激动，“快！更衣！礼部的人马和游街的仪仗，恐怕己在书院外候着了！”
虽然没有出状元，但本届殿试一甲榜眼和探花都出自他们书院，就连一贯冷静持重的山长也难免激动。
陈禾如梦初醒，在众人热切的目光和连声催促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被推进了斋舍。
他颤抖着手，脱下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首裰，换上那套柔软厚实的大红吉服。
布料贴着皮肤，带着新衣特有的气息和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系好腰带，戴上那顶插着颤巍巍金花、垂着红绸的乌纱帽。
最后，他将那条宽大的红绸斜披在肩上，两端垂于胸前。
当他推开斋舍门，重新站在众人面前时，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