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所有人,无论是贡士还是侍立的内侍、禁卫,齐刷刷地俯身下拜。
陈禾立刻依照昨日演练的礼仪,俯身、双手按地、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
他能感觉到整个大殿的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动,那是无数人同时叩拜产生的共鸣。
一股更浓郁的龙涎香气飘过鼻端。
“平身。”一个沉稳、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丹陛之上响起。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谢陛下!”众人齐声应和,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形成嗡嗡的回响。
陈禾随着众人起身,依旧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开考——”通赞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殿内立刻有内侍上前,将一张张写着试题的黄纸,恭敬地放在每位贡士的书案上。
陈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落向那张决定命运的试题纸。
纸上墨迹清晰,是三道策论题:
其一:论州县胥吏之害民与朝廷驭下之方。
其二:析西北边患(党项)之症结与长久靖边之策。
其三:议钱荒之源流与通商惠工之要。
陈禾的心猛地一跳!这题目
好生务实!
好生尖锐!
没有空泛的经义辨析,全是刀刀见肉的实务!
师兄们讲过的那些朝堂倾轧、胥吏盘剥、边患艰难、钱粮转运的种种弊端,瞬间涌入脑海。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迅速铺开考卷,拿起墨锭,在砚台里注入少许清水,开始沉稳地、用力地研磨起来。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这熟悉的声音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了一些。
大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此起彼伏的、细微的研墨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贡士们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空气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
陈禾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第一题。他提笔蘸墨,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第一个字。
笔尖划过纸张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
他回忆着师兄张编修讲过的那些胥吏如何勾结地方豪强、欺上瞒下、鱼肉百姓的例子,
也想起了户部刘主事提到的朝廷考课与监察的种种漏洞,笔走龙蛇,将自己胸中的块垒和对策倾注于笔端。
时间在沙沙的书写声中悄然流逝。
殿内光线幽暗,只有书案上方悬挂的宫灯提供着照明。
陈禾全神贯注,几乎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身在何处。
他写完第一题,仔细吹干墨迹,正要展开第二题关于西北边患的卷纸,忽然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从大殿前方传来。
那脚步声沉稳、缓慢,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威压,正沿着贡士们书案之间的过道,不疾不徐地移动。
陈禾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是官家!
官家下丹陛巡视考场了!
明明上辈子大考小考都经历了不少,监考老师下场巡视的事也只是平常。
可现在一想到走下来的,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陈禾握着笔的手指瞬间僵硬,后背的肌肉也绷紧了。
他强迫自己不要抬头,目光死死地盯在卷面上,但眼角余光还是无法控制地捕捉到一片缓缓移动的、明黄色的衣角。
那衣角越来越近,带着无形的压力,笼罩了他所在的这片区域。
他能感觉到周围同窗的呼吸都停滞了,书写的声音也微弱下去。
脚步声在他左前方孙文博的书案旁停顿了一下。
陈禾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死死咬着牙关,才没让自己失态。
他能感觉到那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孙文博的卷子上。
停留的时间不长,只有几息,脚步声又缓缓移动起来。
接着,脚步声在李谦的书案旁也略作停顿。
陈禾甚至能听到李谦那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然后,那脚步声竟朝着他这边来了!
陈禾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那越来越近的脚步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尖上。
那明黄色的衣角终于出现在他书案的侧前方,停下了。
一股淡淡的、带着清冽气息的龙涎香若有若无地飘来。
巨大的压迫感让陈禾几乎无法呼吸。
他握着笔,笔尖悬在纸上,一滴饱满的墨汁凝聚在尖端,将落未落。
他强迫自己稳住手腕,目光死死锁在卷面上“西北边患”那几个字上,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昨日师兄讲的边关粮草转运艰难、将帅掣肘的情形仿佛都飞走了。
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痒痒的,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时间仿佛静止了。
大殿里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般轰鸣。
陈禾感觉那目光似乎在他写得密密麻麻的第一题卷子上停留了片刻,又似乎扫过他微微颤抖的手腕,最后,落在了他刚刚展开的第二题空白卷纸上。
就在陈禾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个平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高,却如同惊雷:
“党项之患,根在何处?”
这声音近在咫尺!是皇帝在首接对他发问!
陈禾浑身剧震,脑子“嗡”的一声!
他万万没想到,官家不仅巡视,竟还会首接开口策问!
昨日郑主事教导的礼仪里,可没说过如何应对这种突发状况!
他该怎么办?
是起身跪答?
还是坐着回话?
他下意识地就要起身。
“坐着答。”那平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禾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喉咙的干涩和声音的颤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清晰平稳,虽然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紧张:
“回陛下,”他微微欠身,依旧不敢抬头。
“党项之患,其根其根在于利之所在,而朝廷羁縻之力未逮其心。彼处苦寒贫瘠,盐铁马匹为其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