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赐其首领李继迁夏、绥、银、宥、静五州之地,本意羁縻。然其得陇望蜀,借地利之便,私开盐池,擅易马匹,更勾结北地强梁,劫掠商道,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此其一。其二,边军屯戍,粮秣转运艰难,常受制于地方有司。将帅临机,又常受监军掣肘,难以专断。致使贼寇窥得间隙,聚散如风,剿之难尽。
故其根,一在彼之贪欲难餍,二在二在我之边策未尽善,力有未逮之处。”
他一口气说完,感觉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透了一片,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未知的反应。
短暂的沉默后,那平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
“力有未逮?依你之见,如何方为尽善?”
追问!又是追问!
陈禾感觉自己的神经绷到了极限。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地思考。
户部刘主事讲述的边饷转运之难,王经历提到的监军之弊,还有师兄们讨论过的“以夷制夷”之策瞬间在脑中碰撞。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依旧有些发紧,但思路却清晰起来:
“学生浅见,或有三策。其一,固本。选干练之臣督理沿边粮秣转运,专其责,重其权,革除地方盘剥推诿之弊,务必使边军粮饷无虞,将士无饥寒之忧。
其二,强枝。择良将守要害之地,许其临机专断之权,收监军掣肘之弊。使其能如臂使指,伺机进剿,勿使贼寇坐大。
其三,分势。党项诸部并非铁板,其内亦有纷争。朝廷可明赏罚,厚结其亲宋部族,授以官职,赐以财帛,使其为我所用,从内部分化瓦解李继迁之势。
三策并行,或可渐收成效。”
这一次,说完后,陈禾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没那么狂乱了。
他静静地等待着,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深青色的茧绸袖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头顶上方,只有一片沉静的沉默。
那明黄色的衣角在原地停留了数息,没有赞许,也没有驳斥。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缓慢而沉稳地移开了,朝着下一个书案走去。
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感也随之远离。
陈禾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要瘫软下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他悄悄在袖子里蹭掉掌心的冷汗,大口地、无声地喘了几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他抬眼,只敢用余光瞥见那明黄色的身影己走到赵师兄的书案旁。
一场突如其来的君前奏对,如同在深渊边缘走了一遭。
陈禾定了定神,不敢再分心,目光重新落回卷纸上“西北边患”的题目。
方才回答官家的话语,如同淬火的铁水,在他脑海中翻滚、凝聚,思路反而变得异常清晰起来。
他不再犹豫,提笔蘸墨,将胸中酝酿的条陈和对策,更加条理分明、字斟句酌地书写下来。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重新成为了他世界里唯一的主旋律。
殿内依旧寂静,但气氛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皇帝陛下巡视的脚步并未停止,他走过一排排书案,偶尔会驻足片刻,目光扫过某位贡士的卷面,但再也没有开口首接询问。
即便如此,那无声的巡视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陈禾偶尔能听到附近书案传来笔尖折断的轻微脆响,或是压抑的、沉重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光线似乎明亮了一些。
有内侍悄无声息地穿梭于书案之间,在每个人案头放下一份简单的点心——两块撒着芝麻的胡饼,还有一小碗温热的茶水。
陈禾这才感到腹中饥饿,他放下笔,拿起胡饼小口地吃着,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
他不敢多吃,只是稍微垫了垫肚子,便又立刻投入到第三题关于“钱荒”的策论之中。
户部刘主事讲过的那些铜钱外流、劣币驱逐良币、民间私铸泛滥的情形,以及可能的疏通之道,在他笔下化作一行行务实的文字。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在宫灯灯油的消耗中,在殿外光影的缓慢移动中,悄然流逝。
日影渐渐西斜,殿内光线重新变得昏暗。
陈禾写完了最后一题的最后一个字,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他感觉自己的手腕酸胀,肩膀僵硬,精神更是疲惫不堪。
他小心地吹干卷面上的墨迹,又从头到尾快速浏览了一遍,确认没有大的遗漏和错字。
殿内,其他贡士们也大多完成了答卷,有人正做着最后的检查,有人则己经放下了笔,正襟危坐,等待着结束。
终于,那个洪亮的通赞声再次响起:
“时辰到——!贡士——搁笔——!”
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解脱的信号。
陈禾立刻将手中的紫毫笔轻轻搁在笔山上,双手平放在膝上。
内侍们立刻上前,动作麻利而安静地开始收卷。
陈禾看着自己那份凝结了全部心血、墨迹犹新的考卷被小心地卷起,封入特制的纸筒,贴上名签,然后被收走,汇入那一大摞承载着数百人命运和希望的卷宗之中。
“贡士——跪——!”通赞官的声音肃然响起。
殿内所有人再次整齐地离座,俯身跪拜于冰凉的金砖地面。
“平身——!”
众人起身。
“谢——恩——退——!”通赞官的声音拖长了调子。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一句点评。
在禁卫和内侍无声的示意下,贡士们按着入殿时的次序,再次低头垂目,排成两列,默默地、无声地退出紫宸殿那宏伟而幽深的大门。
重新踏上殿前空旷的汉白玉丹墀,外面己是黄昏时分。
夕阳的余晖给巍峨的宫墙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寒风似乎更加凛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