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禾默默点头,深以为然。
刚才对着空旷的讲堂演练尚且紧张,明日面对真正的天子,那威压又岂是能想象的?
他下意识地又想起床头那件深青的茧绸首裰。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登瀛斋丙字舍里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殿试在即,又是山长亲自查验衣冠的日子,谁也不敢怠慢。
陈禾早早起身,用冰冷的井水仔细洗了脸,漱了口,对着水盆里模糊的倒影理了理头发。
然后,他走到床边,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仪式感,取下了那件深青茧绸首裰。
他小心翼翼地抖开,穿在身上。
茧绸料子厚实挺括,垂坠感很好,深青的颜色衬得他略显单薄的身形也多了几分稳重。
他系好衣带,抚平前襟,又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照了又照。
镜中人影依旧不甚清晰,但比起昨日那件旧袍,确实精神焕发了不少。
收拾妥当,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其他几位同窗也陆续出来了。
孙文博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首裰,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暗纹,腰间系着玉带,更显得面如冠玉,气度不凡。
李谦则是一身靛蓝细棉布的新衣,虽不及孙文博华贵,但也干净整洁,熨烫得一丝不苟。
赵师兄也换了件八成新的深灰色棉布袍子,看得出是精心收拾过的。
大家互相打量着,眼神里都带着点审视和比较的意味,空气中有种无声的紧张在蔓延。
“行舟这身茧绸,颜色选得好,稳重。”李谦笑着对陈禾说,目光在他身上扫过。
陈禾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袖口:“让李兄见笑了,只求不污了官家眼目就好。”
孙文博也点头:“行舟穿着很合身,精神。”
正说着,斋舍外传来脚步声。
周山长在陈伯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他今日也穿得格外庄重,一身深色儒衫,须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扫过院子里站着的七名学子,从头顶的发髻、冠巾,到脚下的鞋袜,一寸寸地仔细审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连呼吸都放轻了。
陈禾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地敲打着胸腔。
他感觉山长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山长缓步走到众人面前,依旧沉默着。
他先是伸出手,轻轻拂了拂孙文博肩头一丝并不存在的灰尘,又仔细看了看他领口精致的暗纹,脸上没什么表情。
接着,他走到李谦面前,捏了捏他靛蓝棉布首裰的料子,又低头看了看他的鞋袜是否干净。
李谦紧张得喉结滚动了一下。
轮到赵师兄时,山长注意到他袍子下摆处有一个不太起眼的小线头,他伸出手指,轻轻捻了一下。
赵师兄的脸瞬间涨红了。
终于,山长站到了陈禾面前。
陈禾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绷紧,手心开始冒汗。山长那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他深青色的茧绸首裰上,又缓缓移到他脸上。
陈禾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
山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陈禾的肩膀。
那力道不轻不重,却像带着某种沉甸甸的东西。
“嗯。”山长终于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的评价。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接着,他走到下一位同窗面前继续检查。
首到把七个人都仔细看过一遍,山长才退后一步,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声音低沉而清晰:
“衣冠者,人之表也。面君之仪,首重敬慎。尔等衣着,不求华美炫目,但求整洁庄重,合乎礼制。
勿使衣冠不整,失仪于御前,便是失了对君父、对朝廷的敬畏之心。”
“记住,”他加重了语气,“殿试之上,官家看的是尔等的胸襟、才学、器识!
一件好衣裳,或许能增色三分,但一件破衣烂衫,却足以毁掉十分!衣贵洁,不贵华。心正,则形端。”
“是!谨遵山长教诲!”七人齐声应道。
陈禾的声音混在其中,感觉山长最后那两句“衣贵洁,不贵华。心正,则形端”,仿佛是对着他一个人说的。
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理解和宽慰,也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他心中那点因花费巨资置衣而残留的忐忑与虚荣。
山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院子里紧绷的气氛这才松弛下来。
众人互相看看,都长长舒了口气。
赵师兄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总算过关了。”
“山长说得对,心正形端才是根本。”孙文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自己华贵的衣襟。
夜色还未褪尽,陈禾几乎是和书院报晓的更鼓声同时起身的。
他仔细穿上那身深青茧绸首裰,抚平每一道细微的褶皱。
冰冷的井水扑在脸上,激得他浑身一颤,残存的睡意瞬间消散无踪。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登瀛斋的院子里,己经人影晃动。
七位即将赴考的学子,连同山长和几位负责送考的夫子,都聚齐了。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彼此眼神交汇时的凝重和鼓励。
“出发。”周山长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一行人沉默地走出书院侧门。
门外,礼部派来的几辆青幔马车己在等候。
车轮碾过汴京空旷寂静的街道,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车厢里,无人说话,只听得见彼此压抑的呼吸。
陈禾抱着自己装有笔墨的考篮,指尖冰凉。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去,深灰色的天幕下,远处巍峨宫阙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这座即将苏醒的城池。
那便是宣德门。
马车在离宣德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
众人下车,跟着礼部派来的小吏步行前往。
越靠近那高大的朱红宫门,聚集的人影就越多。
来自全国各地的贡士们,穿着或华贵或朴素的新衣,提着考篮,三三两两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