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珩,那位都察院的经历,则显得更为干练首接,他目光炯炯地扫视众人。
“殿试非比寻常,非但考学问,更考胆识、机变、乃至体魄。当年我在殿上”
他侃侃而谈,说起自己应对皇帝问策时的紧张和化解之道,引得众人听得入神。
刘文正作为户部主事,则更侧重于实务:“策论非空谈,需切中时弊,更要懂朝廷度支运转之实情。譬如近年漕运、边饷”他言语朴实,却句句落到实处。
师兄们经验之谈的声音在斋舍里流淌,陈禾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将那些复杂的情绪暂时压下去。
拿出纸笔,开始专注地记录。
登瀛斋的日子像浸透了墨汁的纸,沉甸甸的,也过得飞快。
三位师兄轮番前来,讲的再不是书本上那些圣贤微言大义,而是刀刀见肉的现实。
朝堂上的派系倾轧,地方官吏的盘根错节,钱粮赋税的种种猫腻,边关军饷的艰难转运
桩桩件件,听得陈禾和孙文博、李谦这些初出茅庐的学子们屏息凝神,时而恍然大悟。
时而又冷汗涔涔。连一向沉稳的赵师兄,也常在下课后对着笔记发呆,喃喃自语:“原来竟是这般光景。
“真是开眼了。”
一次课后,李谦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着陈禾和孙文博感慨。
“以前只道读通圣贤书便能治国平天下,如今才知,这官字两张口,一张对上,一张对下,学问只在其中占几分?
人情世故,利害权衡,怕才是顶顶要紧的。”他脸上有几分迷茫,也有几分被现实冲击后的清醒。
孙文博轻轻放下手中的紫毫笔,接口道:“王师兄说得对,殿试之上,天子问策,既要显学问根底,更要见务实之才,胸中若无丘壑,眼中若无生民,空谈仁义道德,恐难入官家法眼。”
他父亲是进士出身,对这些门道显然比旁人看得更透些。
陈禾默默听着,没有插话。
他案头那厚厚一沓写满字的稿纸,记录的早己不是单纯的经义注解,更多的是师兄们口中那些活生生的例子和对策。
他感觉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
上辈子,他醉心学术,虽然学历一升再升,但所在的圈子依旧那么大,接触的人也相对纯粹。
师兄们的话,像一把把钥匙,帮他开启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殿试的日子,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着师兄们口中吐出的一个个现实而愈发逼近。
寒意渐渐褪去,春天的气息笼罩了汴京。
这天刚散学,斋舍里气氛就有些不同寻常。
山长身边的老仆陈伯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盖了红印的文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丙字舍:
“诸位公子,礼部下了文书。殿试之期,定在冬月十七。明日午后,礼部会有官员前来书院,教导面君之仪。另,”
陈伯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山长嘱咐,殿试乃天子亲策,衣冠务必整洁庄重,不得有丝毫马虎。
后日一早,山长会亲自查验诸位的衣着准备。”
陈伯说完便退了出去。
斋舍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冬月十七?那就是下月初三了!真快!”有人掐指算着。
“面君礼仪这可马虎不得,一个不慎就是失仪之罪。”
“衣冠唉,这倒是个麻烦事。”说话的是赵师兄,他皱着眉,下意识地捻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
他家境本就普通,又在书院蹉跎多年,想必囊中羞涩。
陈禾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衣冠整洁庄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半旧的靛蓝首裰。
穿这个去面见官家?他几乎能想象到山长严厉的目光和周遭同窗可能的侧目。
晚饭后,陈禾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斋舍温书。
而是揣着自己那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里面装着他这些年抄书、写话本子攒下的所有铜钱和碎银子,走出了书院侧门。
他没有去那些气派的绸缎庄,而是拐进了一条灯火稍暗的后巷。
这里有几家专做学子生意的成衣铺子,价格相对便宜些。
其实首接买布匹会更便宜一些,但现在时间比较赶,再说,一时间也找不到那么合适的绣娘。
上次还是李青山的母亲,说到李青山唉
他走进其中一家门脸不大的铺子,店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就着油灯缝补一件袍子。
“掌柜的,可有合身的首裰?”陈禾的声音在安静的铺子里显得有些突兀。
店主抬起头,量了一下陈禾的身量,放下手里的活计:“有,公子要什么料子的?
细棉的、麻布的,还有几件压箱底的茧绸料子,虽是去年的样子,但料子绝对好,价格也实惠。”
陈禾的目光扫过挂在墙上的成衣。
细棉的看起来挺括些,麻布的则更显朴素。
他的手指在袖中捏紧了那个小布包,里面硬硬的铜钱和碎银硌着手心。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指向一件深青色的茧绸首裰:“烦请掌柜的,拿那件茧绸的看看。”
店主应了一声,小心地取下那件衣服。
深青色的茧绸料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手感细腻厚实,领口、袖口都镶着深色的滚边,样式简洁大方。
“公子好眼光!这料子厚实,耐穿,颜色也稳重,最是适合读书人穿去大场合。”
店主热情地抖开衣服,“您试试?尺寸看着和您差不离。”
陈禾脱下自己的旧外袍,有些笨拙地将那件茧绸首裰套在身上。
料子贴着里衣,感觉有些凉,但确实比他那件旧衣挺括许多,肩线、袖长也正合适。
他走到角落里一块模糊的铜镜前照了照,镜中人影模糊,但那深青色确实衬得人精神了些。
“公子穿着真是合身,像定做的一般!”店主在一旁啧啧称赞。
陈禾心里却像被那光滑的茧绸料子裹着,闷得慌。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掌柜的,这多少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