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朱漆大门就在眼前。
陈禾一抬眼,竟看见门房旁边的石阶上,坐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张里正穿着半旧的靛蓝棉袍,正伸着脖子朝大路这边张望。
他身边的小柱子,手里攥着根枯树枝,百无聊赖地在地上划拉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有些犯困。
“爹!爹!禾哥哥回来了!”
小柱子眼尖,猛地跳起来,手里的树枝都扔了,像只小牛犊子似的冲下石阶,首扑过来,一把抱住陈禾的腿。
仰着晒得微黑的小脸,眼睛亮得像星星,“禾哥哥!你真厉害!上榜了!”
他嗓门大,这一声喊,引得门口几个进出的学子都看了过来,目光里带着了然和探究。
陈禾被柱子抱得有些踉跄,赶紧扶住他单薄的肩膀,脸上有些发热,心里却像被温泉水泡过,那点沉郁被冲散了。
“柱子,快松开,哥站不稳了。”
张里正也站起身,脸上笑开了花,皱纹都舒展了许多。
他几步走过来,先是对着孙文博和李谦拱了拱手:“恭喜二位公子高中!”
两人连忙还礼。
张里正这才转向陈禾,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洪亮,透着由衷的欢喜:
“好小子!好小子!真给咱们村长脸!我就知道你能行!”
他拍得很实,陈禾能感觉到那手掌上厚厚的老茧传递过来的分量和暖意。
“张伯,您怎么来了?还带着柱子?”陈禾看着张里正额角沁出的细汗,又看看天色,“等了很久吧?”
“嗨,没多久!”张里正不在意地摆摆手,弯腰从脚边拎起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袱,不由分说地塞进陈禾怀里。
“家里你婶子让捎来的。知道你忙着读书,怕你顾不上吃穿。喏,腌的腊肉,晒的菜干,还有你娘哦,李氏,”
他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称呼上的变化,改了口,“她特意给你纳的几双厚底棉鞋,说天冷了,脚要暖着。”
包袱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子烟熏火燎的腊肉咸香和阳光晒过的干菜气息,还有棉布特有的、浆洗过的干净味道。
陈禾抱着这包袱,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李氏,他的亲娘,针线活向来又快又好,只是从前在家,她的心思总是被更多的杂事和长房那边的要求牵绊着。
如今他成了陈禾,这份迟来的关切,透过这几双厚实的棉鞋,清晰地传递过来。
他喉咙有点发紧,只能低低“嗯”了一声:“谢谢张伯,劳烦张婶和她了。”
“谢啥!都是应该的!”张里正笑得爽朗,又摸了摸柱子的头。
“本来是想跟你一块儿去看榜的,到了贡院门口,乌泱泱全是人,柱子又小,怕挤着他。
正好看见你跟同窗们在一起,就没过去打扰。想着反正要来书院,干脆就等在这儿了,刚还跟你们周山长唠了几句。”他朝书院里面努了努嘴。
孙文博和李谦见他们聊得正好,识趣地告辞:“行舟,那你先与里正叔叙话,我们进去整理一下。”陈禾连忙点头。
张里正也不多留,牵起柱子的手:“好了,东西送到,人也见了,知道你考上了,我们就放心了。
接下来还要准备殿试呢,我们就不打扰你看书了。柱子,跟你禾哥哥道别。”
“禾哥哥,你好好考!考个大状元回来!”柱子脆生生地喊,小手用力挥着。
“好,柱子也要好好念书。”陈禾笑着答应。
目送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沿着来路慢慢走远,首到转过街角看不见了,才抱着包袱,转身进了书院。
第二日,陈禾刚走到进学斋的院门口,就发现气氛不同寻常。
平日里此时正是学子们温习或闲聊的松散时光,今日却见许多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低声议论着,脸上带着兴奋、紧张、还有掩饰不住的羡慕。
陈禾正疑惑,一个平时相熟但交情不算深的同窗眼尖看见他,立刻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哎呀!陈师兄!恭喜恭喜!金榜题名啊!可真是深藏不露,一鸣惊人!”
这声“陈师兄”叫得陈禾一愣。
清源书院规矩森严,同窗之间,除了真正的同宗兄弟,大多以名字相称,
或按年龄大小称“兄”“弟”,极少用“师兄师弟”这种更带师门传承意味的称呼。
这突如其来的尊称,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又有几个同窗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行舟兄,佩服佩服!入学不到一年便过了礼部试,咱们进学斋这回可扬眉吐气了!”
“是啊,听说这次整个书院,也才过了七位!行舟兄虽在榜末,那也是实打实的第七人啊!”
“可不是嘛!含金量十足!日后殿试,必能更进一步!”
众人的目光热切地聚焦在他身上,有真诚的祝贺,也有复杂的探究。
陈禾维持着平静的神色,一一拱手回礼:“诸位过誉了,侥幸而己,实在不敢当。”
他一边应付着,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很快,他看到了站在斋舍廊下的李青山。
李青山也正看着他,脸上努力想挤出平时那种大大咧咧的笑容,但那笑容像是硬贴上去的,僵硬得很,嘴角扯着,眼底却没什么光亮。
他手里无意识地卷着一本书的页角,卷了又松开,松开了又卷。
看到陈禾望过来,李青山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下的一块青砖,仿佛那上面刻着什么深奥的经义。
陈禾的心像是被那卷起的书角硌了一下。
他拨开围着他的人群,快步走到李青山面前。
“青山”
李青山猛地抬起头,那强撑的笑容又挂回脸上,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洪亮:
“行舟!回来啦!瞧瞧,咱们进学斋的大功臣回来了!”
他抬手想拍陈禾的肩膀,手臂抬到一半,却又有些不自然地放了下去,转而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