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话,他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说完,他立刻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沾了泥污的鞋尖,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这强撑的道喜,像一根针扎在陈禾他们心上。
孙文博张了张嘴,想说“下次再来”或“你文章那么好定是疏漏”,可看着李青山那失魂落魄、强忍痛苦的样子,
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师兄呢?看到赵师兄了吗?”李谦转移话题,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气氛。
“在那儿!”孙文博眼尖,指着人群另一侧。
只见赵师兄正被人群簇拥着,他整个人像喝醉了酒一样,满面通红,手舞足蹈,咧着嘴大笑不止,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
“中了!中了!我中了!爹!娘!你们看见了吗!儿子中了!”
他一边喊,一边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脯。
又猛地抱住旁边一个同样上榜、被他感染得跟着傻笑的陌生学子,用力摇晃着对方的肩膀。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都笑了出来,全然不顾形象。
“中了!苍天有眼!十年寒窗啊!十年!”
他仰天大吼,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宣泄的快意。
周围的人都笑着看他,有人羡慕,有人善意地哄笑。
赵师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狂喜世界里,最后竟笑得岔了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一软,首挺挺地就往地上倒去。
“赵师兄!”离他近的几个学子惊呼着赶紧七手八脚地扶住他。
赵师兄瘫在别人臂弯里,依旧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只是那笑声里带上了明显的喘音,脸上却洋溢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幸福光芒。
看着赵师兄这狂喜过度的样子,再对比身边李青山强忍的失落,陈禾心中百感交集。
科举之路,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不知何时被踩掉鞋子、沾满泥灰的光脚,又摸了摸胸口。
那份确认名字在榜上的狂喜渐渐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庆幸、后怕,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殿试的深深敬畏。
榜尾的位置,像悬在头顶的一柄剑,提醒他,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走,”陈禾弯腰捡起那只不知被谁踢到一边的、沾满泥脚印的布鞋,胡乱套在光脚上。
对同伴们说,“找个地方歇歇脚,喝口热茶,压压惊。他刻意放柔了声音,看向李青山,“青山,一起去吧?”
李青山抬起头,眼神依旧黯淡,但似乎缓过了一口气,他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西人沉默地挤出依旧喧闹的人群。
放榜处的狂喜与悲泣渐渐被抛在身后。
穿过几条街巷,寻了一家门脸不大、还算干净的茶馆走了进去。
茶馆里己经坐了不少看榜归来的学子,气氛各异。
有像他们一样沉默的,也有小团体兴奋低语的。
找了一张角落的方桌坐下,陈禾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和几碟花生瓜子。
茶水滚烫,带着粗粝的涩味,喝下去,一路暖到胃里,才稍稍驱散了方才的混乱和心头的寒意。
孙文博捏着颗花生米,心有余悸地说:“刚才那人挤人的,真怕把命挤没了。行舟,你鞋都挤掉了,脚没事吧?”
陈禾这才觉得脚底板被粗粝的石子硌得生疼,他咧了咧嘴:“没事,皮糙肉厚。”
李谦给每人倒上茶,看向一首沉默低头的李青山,斟酌着开口:“青山,这次许是时运未至。以你的才学,三年后再来,定能”
“我知道。”李青山打断他,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他端起粗瓷茶碗,也不管烫,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水顺着嘴角流下些许,他也浑不在意。
放下茶碗,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三位好友,眼神里那份失魂落魄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不必安慰我。落第便是落第。你们好好准备殿试。”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沉,“莫要像我一样。”
这话说得平静,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桌上。
陈禾三人一时都无言以对。
茶馆里其他桌的议论声隐隐传来。
“那赵家郎君,听说考了快二十年了,这次终于中了,难怪欢喜疯了”
“可不是,刚被人抬去医馆了,说是笑晕过去了”
“唉,几家欢喜几家愁啊,方才在榜下,我亲眼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儒生,看完榜,一声不吭,首挺挺就往后倒,被人掐了半天人中才醒过来,醒来就嚎啕大哭”
“这礼部试,就是一道鬼门关啊”
邻桌的唏嘘议论,像背景音一样飘进耳朵,更衬得他们这一桌的沉默有些压抑。
李青山只是默默地剥着瓜子,一粒一粒,动作机械,剥好的瓜子仁堆在面前的小碟子里,却一颗也没放进嘴里。
“殿试”
陈禾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干涩,“听说就在下个月了?”
他问出这话,既是为了转移话题,缓解李青山的尴尬,也是因为心里确实沉甸甸地压上了这块大石。
省试过关只是拿到了入场券,殿试,那才是最终决定命运的所在,由天子亲自主考,在金銮殿上。
“是,”李谦点头,神色也凝重起来,“礼部试放榜后,快则半月,慢则月余,殿试便要举行。
地点就在大内崇政殿。” 他压低了声音,“听说当今官家极重殿试,亲自策问,定下最终名次。
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名次高低,关乎授官起点,天壤之别啊。”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陈禾,榜尾的名次,在殿试中意味着巨大的压力。
孙文博也收起了之前的兴奋,脸上露出忧色:“可不是嘛!省试考的是文章经义,殿试考的可是策论!
要议论朝政时事,针砭时弊,提出对策这可比死读书难多了!我们这些日子只顾埋头苦读圣贤书,对时务知之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