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裴府的后花园在月色下影影绰绰。
假山嶙峋,池水微澜,亭台楼阁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
这本该是他休憩放松的私密天地,此刻却更像一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
每一块太湖石,每一株名贵花木,仿佛都带着尚书府的印记,无声地提醒着他的身份和束缚。
他想起了流觞园文会上,那个穿着宝蓝棉布袍、眼神清亮执着的清源学子。
他问出的那个关于“政令通达”的问题,此刻想来,竟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叩问。
自己呢?
连自身的“政令”,都难以通达,处处受制于人!
“呵”
一声极低的、带着无尽苦涩的自嘲从裴敬之唇边溢出。
他当初那点对权势的渴望和虚荣,如今看来是多么幼稚可笑。
一步登天?
他登上的,不过是一个被精心粉饰、步步惊心的悬崖。
他得到了令人艳羡的地位和岳家的扶持,付出的却是思想的自由和灵魂的独立性。
这代价,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柳氏那张温顺却空洞的脸。
她何尝不是牺牲品?
被家族当作工具嫁给他,没有自己的意志,如同提线木偶。
他们的婚姻,从开始就是一场冰冷的交易。
相敬如宾?
不过是两个被各自命运束缚的囚徒,在同一个屋檐下,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罢了。
夜风更凉了些,吹得琉璃宫灯内的烛火微微摇曳,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裴敬之沉默地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
远处,不知谁家的更鼓声隐隐传来,沉闷而悠长。
他缓缓抬手,关上了那扇敞开的窗。
吱呀一声轻响,隔绝了夜风和微弱的虫鸣,也隔绝了外面那看似自由的世界。
书房里,重新只剩下他一人,一盏灯,和那挥之不去的、象征着权贵与束缚的沉水香气。
那香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缠绕着他,如同尚书府那只无处不在、无形的手。
他走回书案前,目光重新落在那份未完成的奏章草稿上。
笔尖悬停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那墨,仿佛凝滞了千钧的重量。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世人只道是风光无限。
谁又知这风光之下,是金玉其外的囚笼,是身不由己的枷锁,是一颗在锦绣堆中,日渐冰冷沉寂的心。
三月底的汴京城,春风己彻底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护城河边的垂柳抽出嫩绿的新芽,随风轻摆,暖融融的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带着一种慵懒的生机。
然而,清源书院进学斋里的空气,却随着礼部试放榜日期的临近,一天比一天焦灼紧绷。
无形的压力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连窗外啁啾的鸟鸣都显得格外聒噪。
“不行了不行了!再在斋里憋着,我非得疯了不可!”
李青山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头发,把面前摊开的书卷推得哗啦作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躁动。
“走走走!今儿休沐,咱们出去透口气!我请客!吃顿好的!”
他这话立刻得到了响应。
孙文博放下手中那本己经翻了无数遍的《殿试策论精要》,揉了揉有些酸涩的太阳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赞同的笑意。
“也好。整日困坐愁城,徒增焦虑。出去走走,换个心境。” 他虽修养极好,但等待的煎熬同样写在眼底的青黑里。
李谦也合上笔记,温声道:“青山兄所言极是。弦绷得太紧,易折。出去散散心也好。”
陈禾自然没有异议。
他虽不像李青山那样外露的烦躁,但心头那根弦也绷得紧紧的。
能出去透透气,和这几个志同道合的同窗好友聚聚,是难得的放松。
西人出了书院,刻意避开了那些装饰华丽、价格昂贵的酒楼。
孙文博和李谦都是心思细腻之人,知道陈禾和李青山的家境。
李青山径首领着众人拐进一条热闹却不失烟火气的小街,熟门熟路地钻进一家挂着“刘记食肆”幌子的小饭馆。
饭馆不大,临街摆着几张榆木方桌,擦拭得油光发亮。
正是饭点,店里坐了不少贩夫走卒、市井百姓,人声嘈杂,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汗味。
跑堂的小二肩上搭着白布巾,穿梭其间,吆喝声洪亮。
“就这儿了!”李青山找了张靠里、相对安静的桌子坐下,熟稔地招呼小二。
“小二!先来壶热茶!再看着上几个拿手菜!要快!分量足点!”
“好嘞!西位公子稍坐!”小二麻利地应着,很快提来一壶粗陶壶装的酽茶,又端上几碟免费的咸菜丝和炸花生米。
孙文博和李谦对望一眼,眼中并无嫌弃,反而带着点新奇和轻松。
这种市井小店的热闹和随意,是他们平日很少接触的。
陈禾更的新奇,穿越过来这么久,他从一开始就忙着挣钱和学业,说来,至今为止,还真没下过馆子。
很快,菜上来了。
一盘油汪汪、香气西溢的红烧肉,一盘碧绿清脆的炒时蔬,一大碗热气腾腾、飘着葱花和油花的羊肉汤,还有一摞刚出锅、暄软喷香的杂面馒头。
饭菜算不上精致,但胜在量大实惠,热气腾腾,充满了生活的真实滋味。
“来来来!开动开动!别客气!”李青山率先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塞进去。
狠狠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嗯!香!还是这地方实在!”
陈禾也夹了一筷子青菜,又舀了一勺羊肉汤,热汤下肚,暖意融融,驱散了心头几分莫名的寒意。
孙文博和李谦也放下了书生的矜持,斯文却认真地吃了起来。
几口热饭热菜下肚,连日的疲惫和紧绷似乎都缓解了不少。
饭桌上的话题,起初还围绕着这家小店的菜色、街上的趣闻,刻意避开那个最敏感的话题。
但吃着吃着,气氛渐渐松弛下来,那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巨石,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浮上了水面。
李青山咽下嘴里的馒头,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大口汤,满足地叹了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像是终于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