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园子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只见几位气度不凡、显然是书院教习或城中名士的长者,簇拥着一位身着石青色云纹锦袍、头戴玉冠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俊,长眉入鬓,眼神温润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睿智光芒。
他步履从容,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举手投足间既有读书人的儒雅,又不失上位者的从容气度。
正是去年恩科状元郎——裴敬之!
“裴大人!”
“状元公来了!”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又响起一片压抑着的激动低语和崇敬的目光。
所有学子,无论出身贫富贵贱,此刻都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位年轻的状元身上。
裴敬之在几位长者的陪同下,走到园中一处临水的敞轩内落座。
早有仆役奉上香茗。
他没有立刻开始高谈阔论,而是目光温和地扫视了一圈园中的年轻学子们,尤其在清源书院这群穿着朴素的学子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诸位才俊,不必拘礼。”裴敬之的声音清朗平和,如同春风拂过水面,瞬间抚平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今日流觞雅集,非为讲经论道,而是效法古贤,以文会友,畅所欲言。功名富贵如浮云,唯有胸中锦绣,笔下文章,方为立身之本,济世之器。”
他这番话,没有高高在上的训导,只有平易近人的勉励,瞬间拉近了与所有学子的距离。
尤其是那句“功名富贵如浮云”,更是让许多寒门学子心头一热。
“裴某不才,忝居魁首,实乃侥幸,更感惶恐。今日在此,愿与诸位切磋交流,无论是经义疑难,时政得失,亦或诗词歌赋,皆可畅言。
裴某洗耳恭听,亦当知无不言。”裴敬之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状元郎如此平易近人,又如此开明,园中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起初还有些拘谨,但随着几位大胆的学子开始就某个经义问题向裴敬之请教,得到了他深入浅出、鞭辟入里的解答后,讨论的热情便被彻底点燃了。
陈禾也渐渐放下了初时的拘束,专注地听着众人的讨论和裴敬之精妙的点评。
他注意到,裴敬之的目光多次落在他们这群穿着棉布袍的清源学子身上,眼神中并无轻视,反而带着一种温和的鼓励。
当一位穿着簇新绸缎袍子、言辞间颇有些卖弄的富家子弟,就一个偏僻的典故夸夸其谈时。
裴敬之只是微笑着听完,然后巧妙地引经据典,将其观点中的偏颇之处点拨出来,言辞温和却不容置疑,引得众人暗暗点头。
而当李青山鼓起勇气,就一个关于边境互市的实际操作问题,用他粗豪却质朴的语言提出疑问时。
裴敬之听得格外认真,眼中流露出赞许,不仅详细解答,还引申开去。
谈到了其中涉及的吏治民生,让李青山听得连连点头,脸上放光。
陈禾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这位状元郎,不仅学问精深,更难得的是这份包容和务实的气度。
他不以衣冠取人,只看你胸中是否有真才实学。
这流觞园中的文会,果然名不虚传。
敞轩临水,微风习习,带着初春的凉意和湿润的水汽。
亭台间,石桌旁,士子们或坐或立,围绕着那位石青锦袍的状元郎,气氛热烈而不失雅致。
裴敬之解答完李青山关于互市的问题,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陈禾身上。
陈禾刚才在听别人提问时,眼神专注,偶尔会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似乎心中也有想法。
“这位”裴敬之看向陈行舟身边的孙文博,带着询问之意。
孙文博会意,连忙介绍:“回裴大人,此乃晚生同窗,清源书院生员,陈行舟。”
裴敬之微微颔首,看向陈行舟,语气平和:“陈小友方才似有所感,不知对适才所论,或有其他见解?
又或心中另有疑惑?今日雅集,但说无妨。”
被状元郎点名,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陈禾心头微微一紧,但看到裴敬之那鼓励的眼神,又迅速平静下来。
他站起身,对着裴敬之恭敬地揖了一礼,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却不卑不亢:
“裴大人垂询,晚生惶恐。适才聆听大人与诸兄高论,获益匪浅。晚生所惑,非在典章制度之细末,而在其推行之根本。”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目光清澈地看向裴敬之,“譬如互市之策,历代皆言其利国利民。
然晚生观之,良法美意,常困于胥吏之奸猾、执行之偏差。朝廷法令如江河奔涌,至州县乡野,则如溪流分岔,或壅塞,或改道,乃至面目全非。
晚生愚钝,不知裴大人以为,除却选贤任能、严明考课之外,可有他法,能令朝廷德泽,如臂使指,首达黎庶?
此乃晚生心中长久之惑,恳请大人解惑。”
这番话,没有引经据典的炫目,也没有高谈阔论的激昂,而是首指一个最根本、也最现实的痛点:
再好的政策,如何克服层层执行中的损耗和扭曲,真正惠及底层百姓?
这正是陈行舟结合自身经历和后世见闻,思考己久的问题。
他问得首接,却切中要害。
裴敬之原本温和带笑的神情,在听完陈行舟的问题后,渐渐变得严肃而专注。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浓浓的欣赏。
这个问题,看似朴素,实则触及了治国理政最核心的难题之一,“政令不出京城”!
这绝非一个只知死读书的寻常学子能提出的。
园中原本有些喧闹的议论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不少士子露出思索之色,尤其是那些出身寒微、对底层吏治有所了解的学子,更是深有同感地点头。
连孙文博眼中也闪过异彩,看向陈禾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
裴敬之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在斟酌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