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沉默寡言、孤僻冷清、仿佛与世隔绝的老人,此刻竟然也站在这里!
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灰色棉袄裤,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身形依旧佝偻。
浑浊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陈禾,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急切,还有一种陈行舟从未见过的、近乎失而复得的紧张!
他那布满老年斑、枯瘦如柴的手,此刻正紧紧抓着陈禾的另一只胳膊,那力道,竟不比张里正小多少!
“张张伯太公”
陈禾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火,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紧绷了整整十天的、那根名为“意志”的弦,在这一刻,在至亲之人担忧的目光中,彻底崩断了。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忍耐、所有的恐惧和疲惫,都化作了排山倒海般的困倦,将他彻底吞噬。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张里正和陈太公脸上更深的关切,也没听到张里正连声问着“怎么样?还好吗?”,
更没注意到陈太公那只枯瘦的手无意识地、用力地在他胳膊上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
眼前一黑,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身体一软,整个人完全失去了知觉,首首地向前栽倒。
“陈禾!”
“孩子!”
张里正和陈太公同时惊呼,手忙脚乱地将他彻底扶住。
陈禾的头无力地垂落在张里正宽厚的肩膀上,呼吸微弱而均匀,竟是首接昏睡了过去!
“快!快扶上车!” 张里正的声音都变了调,对着旁边赶车的后生吼道。
他和陈太公两人,一个托着上身,一个架着腿,小心翼翼、几乎是抬着,将陈禾挪到了停在路边的骡车上。
骡车上铺着厚厚的、干燥的稻草,还盖着一床半旧的厚棉被。
张里正和陈太公合力,极其小心地将陈禾放平躺好,用棉被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太公,您坐稳了!” 张里正跳上车辕,对着坐在车尾、依旧紧紧盯着昏睡中陈禾的陈太公喊了一声,然后猛地一甩鞭子,“驾!”
骡车启动,吱吱呀呀地驶离了依旧人声鼎沸、充斥着各种复杂情绪的贡院广场。
车厢里,陈禾陷入了一种近乎死亡的深度沉睡。
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张里正和陈太公抬下车的。
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安置在张里正家那间温暖熟悉的厢房炕上的。
更不知道,在他昏睡的两天两夜里,都发生了什么。
他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
偶尔在深沉的睡眠中,他会无意识地蹙紧眉头,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像是在梦中依旧在与那些艰深的经义策论搏斗,又像是在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和恶臭。
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一下,仿佛惊悸未消。
张里正和张婶轮流守在他身边。
张婶用温热的湿布巾,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脸上、脖颈间干涸的墨渍和尘土。
看着他凹陷的脸颊、浓重的青黑眼圈、干裂起皮的嘴唇,还有那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头。
张婶的眼泪就没断过,一边擦一边低声啜泣:“这孩子遭了大罪了这哪是考试,这是要命啊”
张里正沉默地坐在炕沿,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心疼和凝重。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看着陈禾身上那件己经脏污得看不出原色、散发着浓烈异味的旧棉袍,眉头拧成了疙瘩。
“得给他换身干净的。” 张里正低声对张婶说,“穿着这个睡,哪能舒服?病气也容易上身。”
张婶抹着泪点头:“可可这孩子睡得这么沉,跟昏过去似的,怎么弄啊?”
“轻点,慢慢来。” 张里正掐灭了烟,站起身,“你帮我搭把手。”
两人动作放得极轻极柔。
张里正小心翼翼地托起陈禾的上半身,张婶则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解开那件又脏又硬的棉袍系带。
脱袖子时,陈禾无意识地哼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
两人吓得立刻停手,等了好一会儿,见他呼吸重新平稳,才敢继续。
当那件浸透了汗水、墨汁、灰尘和贡院特有恶臭的棉袍终于被脱下时,一股更加浓烈的酸腐气味弥漫开来。
张婶忍不住别过头干呕了一下。
张里正也是眉头紧锁,强忍着不适,将棉袍卷成一团,扔到了墙角。
接着是同样污秽不堪的中衣当陈禾瘦削苍白、肋骨隐约可见的上半身暴露在温暖的空气中时,张婶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那单薄的身体上,甚至能看到长时间蜷缩伏案留下的僵硬痕迹。
张里正深吸一口气,让张婶先出去,然后用温热的布巾,极其小心地避开陈行舟身上的压痕和可能存在的淤青,将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温热的毛巾拂过冰冷的皮肤,带来舒适的暖意,睡梦中的陈禾似乎感受到了,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舒服喟叹。
擦洗干净后,再拿出张婶早就准备好的、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阳光皂角味的素色细棉布中衣和一套半旧的、但同样干净柔软的厚棉袄裤。
又费了一番功夫,极其轻柔地帮陈禾换上。
整个过程,陈禾就像个没有知觉的布娃娃,任由摆布,始终没有醒来。
只是当那温暖干净的新衣服裹住身体时,他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发出一声满足的、如同幼兽般的咕哝声,沉沉睡得更深了。
张里正和张婶看着终于换上干净衣服、躺在温暖被窝里的陈禾,都长长松了口气。
张婶掖好被角,怜爱地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又忍不住掉下泪来:“这下该舒服点了好好睡吧,孩子,好好睡”
陈禾这一睡,就是整整两天两夜。
期间,柱子无数次扒在门缝边偷看,被张婶轻声赶走:“别吵你舟哥哥,让他睡。”
陈太公拄着拐杖,在第三天早上又默默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