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禾身上的旧棉袍早己被墨渍和灰尘沾染得看不出本色,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嘴唇干裂起皮,脸颊也凹陷了下去。
但他的眼神,却像暴风雪中淬炼过的寒星,越来越亮,越来越沉静。
终于,熬到了第九天傍晚。
最后一科的试卷也己答完,仔细检查无误后,用镇纸压好,等待收卷。
陈禾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积攒了千年,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
他靠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和疲惫。
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冰冷的稀粥和硬馒头的残渣在翻搅。
但精神上,那根紧绷了十天的弦,终于可以暂时松开了。
他闭上眼,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号舍里依旧寒冷,依旧恶臭,远处似乎又隐约传来不知哪位同窗压抑的呜咽。
但这些,此刻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只剩下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占据了他的脑海:结束了。
他陈禾,撑下来了。
二月十九,晌午。
持续了整整十天的礼部试,终于落下了沉重的大幕。
贡院那两扇象征着龙门、也吞噬了无数希望的巨大朱漆大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向内洞开。
浑浊的光线涌入幽深的长廊,也照进了丙字列七十三号那间狭小冰冷的号舍。
陈禾僵硬地坐在条凳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块在冰水里浸泡了太久的朽木,沉重、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盯着条案上那叠己经糊名弥封、被衙役收走后又送回来等待最终查验的答卷,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己经抽离,只剩下一个被掏空了的躯壳。
“丙字列七十三号!陈行舟!出来验身!” 衙役冰冷平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铜锁被打开的“咔哒”声。
陈禾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从深水里捞出来,混沌的意识被强行拽回现实。
他扶着冰冷的条案,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撑起身体。
双腿早己麻木得不听使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他踉跄着,几乎是挪到了号舍门口。
外面刺眼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抬手遮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臭、墨臭、排泄物恶臭以及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浓烈的疲惫气息。
长廊里,其他号舍的门也陆续打开,一个个形容枯槁、面色青白、衣衫脏污不堪的“人形”踉跄而出。
眼神大多和他一样,空洞、迷茫,带着深深的恍惚,如同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游魂。
验身的过程依旧繁琐而冰冷。
衙役粗糙的手在他身上拍打摸索,解开衣衫检查,比初入场时更加令人难堪和屈辱。
陈禾像个木偶般任凭摆布,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身体本能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疲惫。
终于,当那块写着“验讫”的号牌塞回他手里时,他听到衙役毫无感情的声音:“可以走了。”
走?
陈禾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长廊尽头那洞开的大门。
门外,是久违的人间天光,是嘈杂的人声。可那光,那声音,此刻都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他试着迈步,双腿却像灌满了铅,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行舟!” 一个嘶哑、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禾迟钝地转过头,看到同样形容狼狈、脸色惨白如纸的李青山,正扶着墙壁,艰难地站稳。
李青山的眼神也是涣散的,嘴唇干裂得起了血痂,但他还是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出了一只同样在微微颤抖的手。
“扶扶一把他娘的腿腿不是自己的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同病相怜之感涌上心头。
在这炼狱般的十天里,他们隔着冰冷的木板,听着彼此压抑的呼吸和书写声,也听着外面不断响起的崩溃与绝望。
此刻,看到李青山这副同样濒临极限的模样,陈禾麻木的心底竟生出一丝暖意和力量。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李青山递过来的胳膊。
“好一起走”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不成调。
两个同样摇摇欲坠的身影,就这样互相支撑着,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朝着那扇象征着解脱的大门走去。
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混合了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浓烈刺鼻,但此刻,谁也没有力气去嫌弃谁。
这狼狈的扶持,成了支撑他们走出这最后一段炼狱之路的唯一力量。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贡院大门越来越近,门外嘈杂的人声、车马声也越来越清晰。
刺目的天光让陈禾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全靠和李青山互相死死抓着的胳膊,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地。
终于,当他的双脚跨过那道高高的、冰冷的门槛,真正踏在贡院大门外的土地上时,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解脱、虚弱和眩晕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最后的意志堤坝。
刺目的阳光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陈禾!” “禾哥儿!”
两声熟悉的、带着巨大惊喜和浓浓担忧的呼唤,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预想中摔倒在地的冰冷并未传来。
两只有力的大手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他几乎瘫软的身体!
陈禾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晕中,两张焦急万分的脸映入他模糊的视线。
一张是张里正!
那张饱经风霜、平日里总是带着点严肃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心疼和焦急,眼眶甚至有些发红。
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抓着陈禾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这憔悴得不成人形的孩子就会消失。
而另一张脸,却让陈行舟混沌的脑子瞬间空白了一下!
是陈太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