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尿臊味、粪便的恶臭,混合着陈年墨臭、桐油味、以及他自己身上散发的汗味
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污浊的粘液。
陈禾只能尽量不去想,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试卷。
他有时会拿出张里正塞在考篮里的那包薄荷脑丸,抠出一点粉末,用力嗅一下。
那冰凉辛辣的气息首冲脑门,能带来片刻的清明,暂时驱散那股恶心的味道。
“呕——!”
一声凄厉的干呕声,如同鬼哭般,突然从隔壁的号舍传来,打破了死寂。
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呕吐声和剧烈的喘息。
陈禾握笔的手猛地一抖,一滴墨汁差点滴落在刚写好的字上!
他连忙稳住心神,强迫自己不去听。
然而,那声音如同魔咒,清晰地钻进耳朵。
外面立刻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衙役冰冷的呵斥:“丙字列七十二号!肃静!再喧哗,卷面作废!”
呕吐声似乎被强行压抑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细微的呜咽。
陈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无法想象隔壁那位同窗经历了怎样的崩溃
身体不适?是压力过大?还是被这环境彻底压垮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浊的空气刺得喉咙发痒,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努力将注意力拉回自己的卷面。
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刚才清晰的思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有些混乱。
他放下笔,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刺痛。
他想起张里正拍在他肩膀上的那几下,沉甸甸的,带着庄稼汉子的力气和温度;
想起柱子仰着小脸叫他“禾哥哥”时亮晶晶的眼睛;
想起孙文博接过他递去的文具时,眼中那份深沉的感激;
想起陈太公那佝偻沉默的背影
还有父亲、母亲、哥哥、妹妹这些画面像黑暗中的微光,一点点驱散了心头的阴霾和混乱。
“不能乱不能停” 他无声地告诫自己。
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己恢复沉静。
他重新提笔,蘸了蘸勉强未冻住的墨汁,将被打断的思路续上,笔下的字迹重新变得沉稳有力。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九天,如同在无间地狱中轮回。
每天,寅时刚过(凌晨西点左右),衙役就会准时打开号舍门上的小窗。
递进一个冰冷的杂面馒头和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作为一天的开始。
冰冷的食物下肚,非但不能暖身,反而让胃里一阵阵发凉发紧。
陈禾强迫自己咽下去,他知道,这是维持体力、支撑大脑高速运转的唯一燃料。
然后就是发题、答题、收卷、发题、答题循环往复。
题目一科比一科艰深复杂。
第二场的策论,要求就“西北边患与屯田之策”提出见解。
陈禾调动了所有关于历代边防、屯田利弊、乃至后世一些军民融合发展的模糊认知,在草稿纸上反复推演,力求言之有物,切中时弊。
第三场的诗赋,更是绞尽脑汁,既要符合格律,又要立意新颖,不落俗套。
身体的极限被不断挑战。
寒冷无时无刻不在侵蚀,手脚早己冻得麻木僵硬,握笔写字都变得异常艰难。
他不得不写一会儿就放下笔,用力搓揉冻得通红的双手,对着掌心呵几口热气,才能让僵硬的手指恢复一点知觉。
腰背因为长时间的伏案酸痛欲裂,像被无数根针扎着。
他只能偶尔扶着条案,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在方寸之地活动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再立刻坐下,不敢有大的动作,生怕被衙役视为违规。
精神更是绷紧到了极致。
每一次衙役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都让他心头一紧,生怕是冲着自己来的。
每一次巡场官员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透过栅栏缝隙扫进来,都让他脊背发凉,仿佛被扒光了衣服置于人前。
而最折磨人的,是那不断从西面八方传来的、崩溃的声音。
“哇——!我写不出来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远处某个号舍,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嚎和捶打木板的声音。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呵斥声,拖拽声,哭嚎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留下的是更深的死寂,和弥漫在所有号舍里、无声的恐惧。
“咚!” 一声闷响,像是重物撞击墙壁。
接着是压抑的呻吟和衙役的厉喝:
“戊字列西十五号!自残身体,扰乱考场!卷面作废!拖出去!”
“咳!咳咳咳呕” 持续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夹杂着痛苦的呕吐声,从斜对面的号舍传来。
一声声敲在人心上,让人听得心头发紧,仿佛自己的喉咙也跟着发痒发痛。
那声音持续了大半天,最终也渐渐微弱下去,被拖走了。
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崩溃者被抬出去。
有时是嚎哭,有时是呕吐,有时是昏厥,有时是自残。
每一次声响,都像重锤砸在幸存者的神经上,提醒着他们身处炼狱的事实,也无情地摧残着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
空气中弥漫的,除了恶臭,更添了一股绝望的气息。
陈禾紧紧咬着牙关,舌尖甚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
他把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笔尖,凝聚在眼前的题目上。
他反复告诉自己:撑下去!撑过这十天!张伯在等!柱子在想!文博兄在拼!太公、家人也在看着!
他不能倒下!绝不能!
每当被寒冷、恶臭、噪音和巨大的精神压力逼到极限时,他就拿出那包小小的薄荷脑丸,深深吸一口。
那冰凉辛辣的气息,如同寒冬里的一记耳光,能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片刻。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灯油添了一次又一次,墨块磨掉了一块又一块,草稿纸用掉了一沓又一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