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禾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他脊背发寒,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这种压力,是上辈子高考也不曾感受过的。
完全是来自上位者的威慑压制。
巡场队伍终于走过,沉重的脚步声和威压感渐渐远去。
陈禾刚松了半口气,便听到外面传来衙役的厉喝:“丙字列六十五号!东张西望,意欲何为?警告一次!再犯,卷面作废!”
警告声冰冷无情,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整个贡院的气氛,在巡场之后,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凝重肃杀。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冻结,只剩下墨汁滴落的轻微声响和自己压抑的心跳。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后,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再次响起!
“铛铛铛——!”
“发题——!”
伴随着唱喝声,沉重的脚步声快速在长廊中响起。
衙役们手持一叠叠糊名弥封的试卷,如同传递圣旨般,脚步匆匆,神情肃穆,挨个号舍分发。
一张厚厚的、糊名弥封的试卷,从栅栏下方特设的小口递了进来,无声地落在陈禾的条案上。
紧接着,是几张同样密封的草稿纸。
陈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拿起试卷。
入手沉重,纸面坚韧。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挑开试卷上的弥封糊名。
封条揭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试题。
目光如电,瞬间扫过第一页。
第一场,经义!
题目赫然在列: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请阐发其义理,并论‘德’与‘刑’之关系。”
正是《论语》中那句看似简单,实则包罗万象、极其考验功底的经典!
也是当初赵夫子让他们写短论、并严厉批评陈禾“堆砌浮华”的那一句!
陈行舟心头剧震!
不是惊讶于题目的熟悉,而是瞬间明白了赵夫子当初那番敲打的深意!
礼部试,要的不是炫目的辞藻和堆砌的典故,而是要真正吃透圣贤精义,以最精炼、最准确、最有力量的文字,首指核心!
他闭上眼,清晨在院中清扫落叶的画面、张婶塞给他热年糕的温暖、张里正拍在他肩上沉甸甸的叮嘱、陈太公那句冰冷的“不会拖后腿”,
村口父亲颤抖着接过荷包的复杂眼神、孙文博绝望中递来的紫檀提盒、李青山粗豪的鼓励
无数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沉静的力量。
他睁开眼,眼中再无迷茫和紧张,只剩下磐石般的专注。
他拿起那支张里正送的狼毫小楷,饱蘸浓墨。
笔尖悬在雪白细腻的宣纸上方,微微一顿。
然后,沉稳落下。
二月初十,汴京城贡院内,墨香与肃杀之气交织,无数士子正在方寸号舍间,为前程命运搏杀。
而跟汴京城相隔十数里的村子里,却笼罩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氛里。
初春的日头懒洋洋地挂在东边,照不进大房那间低矮阴暗的东厢房。
陈文庆歪在炕头,身上裹着半旧的厚棉被,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
他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一块干硬的饼子碎屑,眼神阴鸷地盯着糊着厚厚旧报纸的窗棂,仿佛能穿透那层阻碍,看到遥远的汴京城。
半年多了,自从解试落榜,被同窗耻笑,被村里人暗地嘲笑“废物”后,他就再没踏进过清源书院的大门。
起初是没脸去,后来是破罐子破摔。
书?早就丢到了炕柜底下落灰。
每日里,除了睡,就是吃,再就是听母亲赵氏变着法地咒骂二房,咒骂那个踩着他“走了狗屎运”的陈禾。
“哼,礼部试”陈文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恶毒的诅咒在心底翻腾。
“装模作样!就凭他?一个泥腿子出身的贱种,也配去考进士?肯定考不上!肯定名落孙山!最好卷子被污了,被叉出来!丢人现眼!看他还怎么得意!”
他越想越解恨,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快意,手里的饼子碎屑被碾成了粉末。
堂屋里,传来“哐当”一声响,是赵氏把喂猪的泔水桶重重地撂在了地上。
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走到院子里,叉着腰,对着西边二房的屋子方向,酝酿着一天的火气。
西边二房的院子里,陈大河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把几捆刚劈好的柴火码齐整。
李氏坐在门槛边的小板凳上,就着天光缝补陈粟一件磨破了袖口的旧棉袄。
陈粟则闷头在院子角落修理一把松了榫头的旧锄头。
气氛安静得有些沉闷,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嗤啦”声和锄头敲打的“梆梆”声。
突然,一道尖利刺耳、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嗓音,毫无预兆地撕破了这份安静:
“呸!装什么大头蒜!真当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了?也不撒泡尿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考个解试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还礼部试?我呸!就他那副穷酸相,进了贡院也得被人叉出来!”
是赵氏!
她站在院子中间,唾沫星子横飞,手指头首首戳向二房的方向,一张脸因为刻薄和愤怒涨成了猪肝色。
“老天爷有眼!他陈禾要是能考上,老娘把头拧下来当球踢!也不看看他是什么东西!克父克母的扫把星!
过继给个棺材瓤子就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儿了?我呸!狗肉上不了席面!等着吧,过几天就得灰溜溜地滚回来!
看他还怎么显摆!看里正公还怎么捧着他!”
这恶毒的咒骂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二房每个人的心窝里!
陈大河码柴火的手猛地僵住,那佝偻的背脊瞬间绷得死紧,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强烈的愤怒和痛苦,死死盯着耀武扬威的赵氏。
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只发出“嗬嗬”的粗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