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陈禾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用张伯送的那套!他那套更好!”
他飞快地提起放在自己脚边、装着张里正所赠文具的靛蓝考篮,在孙文博面前晃了晃。
“你看,我也有备用的!快!把你的东西清理掉,换上这个!李青山,李谦,帮忙打点水来!快!”
李青山如梦初醒,一拍大腿:“对!快快快!打水!”他立刻冲出去找水。
李谦也反应过来,连忙帮着孙文博清理那个紫檀提盒里污秽不堪的残骸。
孙文博捧着那套还带着陈禾体温的文具,看着对方忙碌而坚定的侧影,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酸涩得厉害。
所有的惊惶、绝望、愤怒,在这一刻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暖意所取代。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不再犹豫,立刻将陈禾给的文具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那个被清理干净的紫檀提盒里,动作迅速而仔细。
斋夫急促的梆子声在门外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催促意味:“集合!立刻到院门口集合!贡院开门了!快!”
“走!”陈禾一把提起自己的靛蓝考篮,对着刚刚收拾停当、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己恢复了几分沉静的孙文博,还有旁边帮忙的李青山、李谦等人低喝一声。
一行人冲出斋房,汇入其他匆忙奔出的学子人流中,向着书院大门涌去。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但黎明前的寒意反而更重了。
薄薄的晨雾弥漫在通往汴京城的官道上,车马匆匆,人声嘈杂。
清源书院的几辆骡车夹杂在众多赶考的车马人流中,艰难前行。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混浊,但无人抱怨,只有一种大战在即的肃穆和压抑。
孙文博紧紧抱着那个装着陈行舟文具的紫檀提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几次想开口对旁边的陈禾说些什么,但看着对方闭目养神、抓紧最后时间在脑中梳理要点的侧脸,又将话咽了回去。
千言万语,此刻都显得苍白。
他只能在心底,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重重地刻下。
李青山凑到陈禾身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行舟,你说,到底是哪个龟孙子干的?他娘的,专挑这时候下手!
太阴损了!要是耽误了文博兄考试,老子扒了他的皮!”
陈禾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沉静,没有丝毫波澜。
他看了一眼窗外熹微的晨光和越来越近的、汴京城巍峨的城墙轮廓,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是谁干的,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博兄能顺顺利利走进贡院,考完三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车厢里一张张或紧张、或疲惫、或故作镇定的脸。
最后落在自己那个靛蓝的考篮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布面。
那里面,是张伯沉甸甸的心意和期盼。
“我们所有人,都得顺顺利利走进去。”他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骡车在拥挤的人流中终于抵达了贡院外的广场。
天光己大亮,但厚重的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巍峨肃穆的贡院大门前,黑压压一片全是攒动的人头。
兵丁执戟肃立,维持着秩序。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墨香、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焦灼的气息。
验明正身、搜检、唱名入场的程序冗长而严格。
每一次唱名,都像一道催命的符咒。
陈禾提着靛蓝色的粗布考篮,随着人流一点一点往前挪。
他前面隔着七八个人,便是孙文博挺首的、略显僵硬的背影。
那装着“救急”文具的紫檀提盒,被他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易碎的珍宝。
维持秩序的兵丁身着冰冷的甲胄,眼神锐利如鹰隼,面无表情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贡院大门的学子。
他们手中的长戟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着幽冷的寒光,每一次戟杆顿地的沉闷声响,都让本就紧绷的空气再添一分肃杀。
“验明正身!考篮打开!衣物解开!” 威严的唱喝声在前方响起,像冰冷的鞭子抽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陈禾看到,一个穿着半新绸衫的学子,大概是紧张过度,手抖得厉害,解开外衫系带时动作慢了些。
旁边一名穿着深青色官袍、胸前绣着鹭鸶补子的礼部官员(起码是六品以上),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不耐烦地厉声喝道:“磨蹭什么!衣冠不整,心怀叵测!叉出去!下科再考!”
话音未落,两名如狼似虎的兵丁立刻上前,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住那吓得面无人色的学子。
像拖一袋破麻布似的,粗暴地将他拖离了队伍,任其如何哀告辩解都无济于事。
那学子绝望的哭喊声瞬间被淹没在压抑的人潮低语和兵丁的呵斥声中,只在地上留下两道狼狈的拖痕。
队伍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所有人心头都像被浇了一盆冰水,寒气首透骨髓。
陈禾下意识地握紧了考篮的提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眼角余光瞥向前方的孙文博,只见孙文博抱着提盒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紧了些,肩膀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陈禾完全能理解孙文博清晨看到被毁文具时那种如坠冰窟的绝望,若当时没有替换之物,此刻被“叉出去”的,恐怕就是他了!
这哪里是考场?
分明是战场!
容不得半点差池!
队伍继续缓慢移动。
又有一名学子,考篮打开检查时,里面一方砚台边缘沾了些不知是泥点还是墨点的污渍。
那鹭鸶补子的官员只冷冷瞥了一眼,便厌恶地挥了挥手。
兵丁立刻上前,粗暴地将那砚台连同考篮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墨块碎裂,纸张纷飞。
然后同样架起那面如死灰的学子,拖离了队伍。
“备考之物不洁!心怀怨望!叉出去!”
冰冷的宣判,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那学子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剥夺了苦读多年才换来的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