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簇新的靛蓝粗布考篮,里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小包提神的薄荷脑丸和几块压饿的硬面饽饽。
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笔是狼毫小楷,宣纸细腻光洁,带着淡淡的纸香。
这份心意,沉甸甸的。
陈禾的手指在两套文具上停顿了一下。
最终,他将张里正送的那套仔细地、一件一件地放进考篮里,盖好盖子。
自己那套,则用一块干净的旧蓝布包好,塞进了书袋的夹层。
他决定用张伯的心意去赴这场最重要的考试。
这不仅是一份物质的支持,更承载着那个小小院落里,所有的期盼和暖意。
斋房里陆续亮起了微弱的油灯光。
同窗们都己起身,动作麻利地收拾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
李青山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抱怨:“我的娘诶,这鬼天气!冻死个人!”他胡乱地把自己的考篮塞满,又检查了一遍号牌和身份文书。
孙文博也起来了。
他动作依旧沉稳,但紧抿的嘴唇和比平时更显苍白的脸色,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他走到自己书案旁,准备拿起放在那里的考篮,那是一个半旧的紫檀木提盒,做工考究,一看就是家传之物。
然而,当他的手触碰到提盒盖子的刹那,动作猛地僵住了!
提盒的盖子是虚掩着的!
一条明显的缝隙!
孙文博的心猛地一沉!
他清楚地记得,昨晚临睡前,他亲手将盖子严丝合缝地盖好,还特意检查了铜扣!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屏住呼吸,手指微微颤抖着,猛地掀开了盖子!
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墨臭和某种酸腐液体的味道扑面而来!
借着旁边李青山油灯微弱的光线,孙文博看清了盒内的景象,瞳孔骤然收缩!
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盒内一片狼藉!
那方他珍视的、父亲送他的端砚,被粗暴地砸成了几块,墨池碎裂!
两支上好的狼毫笔,笔头被生生揪掉,秃秃的笔杆可怜地躺在墨汁和污渍里!
最要命的是那一叠厚厚的、他精心挑选的上等玉版宣!
雪白的纸面上,被泼洒了大片浓黑恶臭的墨汁,还混合着某种黏糊糊、散发着酸臭的污物!
墨汁早己渗透,粘连成乌黑湿软的一坨,根本不可能再使用!
连那盛放墨汁的小瓷碟也未能幸免,碎裂在污秽之中!
“啊——!”孙文博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惊叫。
像被人扼住了脖子,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书案才勉强站稳。
他死死盯着考篮里的惨状,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暴怒,以及瞬间席卷而来的、冰冷的绝望!
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胸膛剧烈地起伏,手指用力抠着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本就不平静的水面!
“怎么了文博兄?!”旁边的李谦最先发现不对,端着油灯凑过来,灯光照亮考篮内部的瞬间,他也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天!这这是谁干的?!”
“操!”李青山也窜了过来,看清情况,气得一拳狠狠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乱晃。
“哪个王八蛋!生孩子没屁眼的缺德玩意儿!有种给老子滚出来!”
他环视着瞬间安静下来的斋房,双目赤红,像一头发怒的豹子。
其他同窗也纷纷围拢过来,看到那惨不忍睹的考篮,无不惊愕失色,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
“完了全完了”孙文博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书案上,声音嘶哑而绝望,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堆污秽的废物。
“我的笔墨我的纸全毁了”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那是一种努力压制却濒临崩溃的愤怒和痛苦。
礼部试就在眼前,没有趁手的笔墨纸砚,如同战士上阵没了刀枪!
更何况,这是家传之物,承载着父亲的期望!
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距离出发去贡院,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
书院离贡院虽不算远,但此刻天还未亮,城门刚开,路上人车混杂,必须立刻动身!
根本来不及再去重新购置上好的笔墨纸砚!
斋房内一片混乱。
李青山还在破口大骂,李谦急得团团转,其他同窗有的同情,有的惊疑不定。
角落里赵弘毅师兄紧锁眉头,浑浊的眼中也满是凝重。
孙文博孤立无援地站在风暴中心,脸色灰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拨开人群,快步走到孙文博面前。
是陈禾。
他没有去看那一片狼藉的考篮,目光首接落在孙文博惨白绝望的脸上。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愤怒的指责,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他只是动作极其迅速地解下了自己背着的书袋。
“文博兄,用我的。”陈禾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穿透了斋房的嘈杂。
他利落地从书袋夹层里掏出那个用旧蓝布仔细包好的包裹,三两下解开,露出里面一套完整的笔墨纸砚,正是他自己准备的那一份。
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方朴素但完好的砚台、两支笔锋尖挺的毛笔、还有那一叠素白干净的竹纸,一股脑儿地塞到了孙文博手里!
“这套是我自用的,墨块也新研的,纸是竹纸,虽比不上玉版宣光洁,但韧性好,吸墨均匀,足够应付考试了!”
陈禾速很快,但条理分明,“时间来不及了,快换上!别耽误了进场!”
孙文博捧着突然塞到怀里的文具,整个人都懵了!
那冰冷的砚台和纸张的触感,将他从绝望的深渊里猛地拽了回来!
他愕然地看着陈禾,看着对方眼中那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纯粹急切的真诚,嘴唇动了动,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行舟你这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