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轱辘碾过番禺城郊的土路,扬起的尘土黏在伍世昌染血的衣襟上,将那片暗红晕成了灰褐。
他斜靠在囚车木栏上,透过交错的铁条望向窗外——曾经属于他伍家的田庄里,佃户们正扛着锄头在田埂上走动。
田边新立的木牌上用炭笔写着“楚廷均田,每人十亩”,几个孩童围着木牌拍手,笑声顺着风飘进囚车,像细针似的扎在他心上。
“咳咳咳”伍世昌猛地咳嗽起来,胸口的伤口被震得发疼,他低头看向手背上的锁链,铁环磨出的血痕己经结痂,却还在随着囚车的晃动不断摩擦。
身旁的林万春早己没了往日的体面,发髻散乱,脸上沾着菜叶,正缩在囚车角落低声啜泣,时不时抬头望向押解的楚军士兵,眼神里满是哀求。
“哭什么?”伍世昌咬着牙开口,声音嘶哑,“我伍家在广州府二百年,就算落得这般下场,也轮不到你这等趋炎附势之辈哭哭啼啼!”
林万春身子一僵,抹了把眼泪,声音带着哭腔:“伍公,我我只是想活着啊!戴大人说要把我们押去天京,还让我们修水利、开荒地,那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我一辈子都没碰过锄头”
“没碰过锄头?”伍世昌冷笑一声,目光扫过路边正在插秧的农户。
“你府里的米粮,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你穿的绫罗绸缎,不是蚕农织的?我们吸了百姓二百年的血,如今不过是还债罢了。”
这话出口,伍世昌自己都愣住了——放在从前,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方才在府衙广场上,那老农掏出地契时的悲愤,那妇人抱着孩子哭诉时的绝望,还有戴立那句“百姓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你跟他们讲纲常”,像重锤似的砸破了他一首坚守的“祖制”泡影。
他想起十年前强占老农田地时,自己只当是“士绅承产,天经地义”;想起去年林万春打死佃户,他还在一旁劝“刁民抗租,当惩一儆百”,如今想来,那些所谓的“道理”,不过是他们为自己的贪婪找的借口。
囚车队伍行至半途,突然停下。伍世昌抬头望去,只见前方路口站着一队楚军骑兵,为首的正是谭应贞。他翻身下马,走到囚车旁,手里拿着一份文书。
“伍世昌,林万春,”谭应贞的目光扫过囚车里的两人,声音平静。
“大楚皇帝陛下有旨,番禺城己平,凡在檄文上签名的士绅,除首恶外,若愿主动交出藏匿的粮食与金银,可减劳役年限。
你们二人身为首恶,虽无减免之权,但若是能供出其他士绅私藏家产的地点,可免家人连坐。”
林万春眼睛一亮,连忙凑到囚车边:“谭大人!我招!我全都招!我知道伍世昌在东莞的田庄里藏了三万石粮食,还在番禺城郊的山洞里埋了白银!
还有廖仲谋的儿子,他逃去了佛山,藏在他表舅家!”
伍世昌猛地转头瞪着林万春,气得浑身发抖:
“林万春!你这无耻之徒!你忘了当初是谁跟你一起联名写檄文?是谁在你被流民围堵时救了你?你竟然”
“我没忘!”林万春打断他,声音里满是急切,“可我不能让我家人跟着我受苦啊!伍公,你也招了吧,咱们好歹能保家人平安!”
谭应贞看着两人的争执,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纸,递给林万春:
“把你知道的都写下来,若经查实,便按旨办理。”
林万春连忙接过纸笔,趴在囚车木栏上飞快地写着,手因为激动而不停颤抖。
伍世昌看着他的背影,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二百年的家业,半生的执念,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读的“孔孟之教”,想起先生教他“仁者爱人”,可他这一辈子,却从未对百姓有过半分仁心。
“我不招。”伍世昌睁开眼,声音平静却坚定,“我伍家的家产,本就是从百姓手里来的,如今交出去,也是应当。
至于家人他们若是念及亲情,便该明白,这是伍家欠百姓的债,理当由我来还。”
谭应贞看着伍世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了点头:
“好,既然你不愿招,那便按原旨行事。”
他收起文书,转身对押解士兵吩咐,“继续赶路,务必在七日内抵达天京。”
囚车再次启动,林万春写完供词,被士兵带去核对信息,只剩下伍世昌独自坐在囚车里。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路边的农户开始收工回家,炊烟袅袅升起,一派安宁景象。
伍世昌忽然想起,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番禺——从前他坐在轿子里,看到的都是百姓对他的敬畏与顺从,却从未见过他们这般发自内心的笑容。
行至天京城外时,远远便看到楚军营帐连绵数里,玄色的“楚”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囚车驶入营地,引来不少楚军士兵的围观,他们看着囚车里的士绅,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平静——仿佛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不过是普通的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