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塞拉斯因极力压抑哽咽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他深吸了几口气,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努力平复着激荡的情绪。
他看向李维,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但语气却异常郑重:“李维,霍恩神父……他背负的东西太多、太沉重了。他的立场,他的派别,不能轻易宣之于口。这不仅仅关乎他个人,更关系着教廷内部无数仍在迷茫中、渴望真正光明的信徒的命运。”
书桌后,霍恩神父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李维那双清澈而充满探寻意味的黑色眼眸上。
他看到了年轻人眼中的真诚、困惑,以及一种超越了这个时代普遍观念的、对平等与正义的本能追求。
回顾李维自蓝莓镇以来的所作所为——他对安娜的呵护,对布鲁诺的平等相待,甚至对潮汐公主卡罗尔也毫无卑躬屈膝之态,霍恩神父心中那杆摇摆已久的天平,终于彻底倾斜。
他一直在思考,一直在逃避。
身为教义的共同执掌者与解释者,他却眼睁睁看着教廷在权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看着斯考特那样的真正圣徒被污名化,这何尝不是一种失职?
一种对光明女神,对自身信仰的背叛?
他早已在心中做出了决定,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一个足以压垮他心中最后一丝尤豫与侥幸的“稻草”。
今天,他收到了奥利维亚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信件,知晓了李维接下的那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委托——调和牛头人与半人马的矛盾。
再加之李维见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那双眼睛里毫不作伪的、寻求帮助与建议的坦诚。
这一切,都成为了那根“稻草”。
李维这个人,就象一面奇特的镜子,照出了他内心的逃避。
对比李维那种发自内心的、对所有生命,无论种族、地位平视的态度,霍恩神父感觉自己就象一个固守在陈旧堡垒里的逃兵,空有力量与地位,却迟迟不敢直面教廷内部的沉疴痼疾。
他奉行的不参与、不选择的准则,在斯考特的牺牲和李维的行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必须踏出这一步!
为了斯考特,为了那些依旧怀有纯粹信仰的信徒,也为了……内心那份几乎被磨灭的、对真正光明的坚持。
霍恩神父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扫过李维和塞拉斯。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这间朴素的房间里炸响:
“改革派。”
他清淅地吐出三个字。
“我是改革派。”
“什么?!!”
塞拉斯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猛地从床边弹了起来,双眼瞪得如同铜铃,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死死地盯着霍恩神父。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因为刚才的情绪激动而出现了幻听。
李维也愣住了,随即下意识地喃喃低语:“改革派……这让我想起了……一位同样致力于内部改革的教皇……”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与思索。
但这细微的低语,却一丝不差地落入了霍恩神父敏锐的耳中。
他那张常年如同古井无波、被岁月刻满深深皱纹的脸上,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微笑,嘴角的纹路因此而微微牵动。
这一下,他心中最后的一丝不确定也烟消云散。
李维竟然知道历史上曾有过推动改革的教皇!
那么,他所选择的这条路,并非凭空妄想,而是有先例可循的,是正确的方向,虽然不知道李维记忆中这位教皇是谁,信仰是什么。
光明教廷历史中也从未出现改派的教皇,但李维绝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所以,一定有一位这样的改革派的教皇存在过。
霍恩神父深吸一口气。
尽管他知道,一旦踏上“改革”这条路,就等于走上了一条遍布荆棘、没有回头路的悬崖峭壁。
前方等待他的,将是来自教廷内部保守势力和激进派系的疯狂反扑、污蔑、甚至更残酷的打击。
但他心意已决,即便最终粉身碎骨,也要奋力一搏,去破除那层紧紧包裹着光明教廷的、由权力和欲望凝结成的污秽外壳,让真正的圣光得以重新照耀。
“改革派……改革派……哈哈哈哈!”
从极致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塞拉斯,脸上的表情瞬间从不敢置信转变为狂喜,他猛地转过身,双手用力抓住李维的肩膀,因为激动,他的嘴唇和双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斗。
“李维!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霍恩神父说他是改革派!他终于……终于踏出这一步了!他终于不再沉默了!”
他猛地抬起头,热泪盈眶地望向窗外明媚却仿佛蒙着一层阴霾的天空,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力量,仿佛在向冥冥之中的某个存在宣告:
“父亲!您听到了吗?您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光明……真正的光明,终究会再次降临光明教廷!圣光会重回纯粹,就象您一直坚信并为之牺牲的那样!父亲!!”
李维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持的塞拉斯,心中了然。
这恐怕就是斯考特先生穷尽一生,甚至付出生命代价,也想要实现的愿景吧。
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
既然霍恩神父已经表明了立场,踏出了最关键的一步,李维也不再尤豫。
他站起身,面向书桌后的霍恩神父,语气坚定地说:“神父,有什么是我能做的?请尽管吩咐。”
“对!霍恩神父!”塞拉斯也立刻转向霍恩,挺直了胸膛,脸上混杂着未干的泪痕和昂扬的斗志,如同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骑士。
霍恩神父看着眼前这两位眼神炽热、充满朝气的年轻人,脸上那丝淡淡的微笑化为了温和的欣慰,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好孩子,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但我暂时不需要你们直接参与到教廷内部的纷争中来。我不要你们去冲锋,更不希望看到你们无谓的牺牲。改革之路漫长而艰难,我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他的目光落在李维身上,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我知道你今天来找我,主要是为了牛头人领地的事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已经跟塞拉斯大致提过。具体的行动细节,你可以和他详细商量。”
霍恩神父说完,便微微低下头,目光重新投注在桌面上那堆积如山的书籍和卷宗中,显然已经开始筹划他那条充满艰险的改革之路。
李维和塞拉斯见状,知道谈话暂时告一段落。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
塞拉斯沉默地领着李维,沿着来时的路,快步离开了这座恢弘却让人感到压抑的教堂。
走下那宽阔而精美的石板路时,塞拉斯的目光再次扫过道路两旁那些姿态各异的雕像,眼神中的怒火依旧存在,但这一次,却被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力量压制了下去。
连霍恩神父都能为了理想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他这点个人荣辱的怒火,又算得了什么呢?
很快,两人回到了位于城中区的月辉酒馆。
奥利维亚慵懒地靠在吧台上,看到两人进来,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
象个小大人一样,正踮着脚尖,努力帮侍者收拾餐桌上一摞空餐盘的安娜,恰好抬起头,看到了进门的李维。
“李维!你回来了!”安娜那银铃般的声音瞬间驱散了李维从教堂带回来的沉重心情。
看着安娜向他跑来,李维脸上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容。
似乎无论他有多少烦恼,肩负着怎样的压力,只要看到安娜,听到她充满活力的声音,内心的坚冰都会瞬间融化,感到无比的舒心与安宁。
“安娜。”李维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安娜齐平,伸手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
虽然安娜已经长高了不少,但李维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因为这能让他最直接地看到安娜眼中那纯真的光彩。
安娜歪着头,深褐色的眼眸中似乎有一抹极淡的红色一闪而逝,她敏锐地问:“你不开心吗?”
李维笑着摇头:“开心啊,看到安娜,谁会不开心呢?”
他顿了顿,决定分享好消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接下来去牛头人领地的冒险,塞拉斯也会跟我们一起去哦!”
“好耶!”安娜立刻开心地欢呼起来,兴奋地张开双臂,原地跳了起来。
然而,她忘了手中还拿着一个沉重的木质餐盘,随着她的动作,餐盘“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安娜吓了一跳,赶紧惊慌失措地蹲下身去捡餐盘,然后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吧台后的奥利维亚。
见对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小意外,这才松了口气,对着李维不好意思地吐了吐小舌头,脸上带着做了错事的心虚和俏皮。
李维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从她手中接过餐盘,走到吧台前,将餐盘放在台面上。
他对奥利维亚说:“我们最晚后天出发,前往长风荒原。请你帮我们准备一辆马车和一些必要的长途旅行物资吧。”
奥利维亚拍了拍她那波涛汹涌的胸脯,故作轻松地说:“我还以为你会趁机狮子大开口,跟我要一套精致装备呢。马车和普通物资我还是出得起的,没问题。”
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提醒道:“不过,我要提醒你,委托的一个月时限,可不是从你们出发开始计算的,而是从你亲口对我说‘接受委托’那一刻起就开始计时了。也就是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多,你得抓紧时间,加速了哦。”
李维闻言,无奈地撇了撇嘴:“行吧,知道了。真是斤斤计较的老板娘。”
他对奥利维亚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带着安娜和塞拉斯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奥利维亚看着他们三人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脸上那职业化的迷人微笑渐渐变得柔和而意味深长,她低声自语:“改革派……牛头人与半人马……李维,你还真是总能卷入一些不得了的事情里呢。希望这次,你也能带来一些‘惊喜’吧。”
如果让李维听到了,才从霍恩神父说出的“改革派”三个字,就被奥利维亚得知。不知道李维会对奥利维亚又有怎样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