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李维跟随霍恩主教那高大而稳重的身影消失在教堂深处的廊道拐角,瘫坐在地上的牧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头顶那片描绘着圣光与天使的彩绘穹顶随时会坍塌下来,将他彻底埋葬。
霍恩主教!那可是霍恩主教!
虽然他并不是莱特里斯王城教堂的常驻大主教,看起来只是一位穿着朴素长袍的神父,但他真实的身份,是光明教廷总部十二位红衣主教之一!
其地位超然,凌驾于世俗教区的管理者,甚至隐隐在王城大主教之上。
牧师深知,若非霍恩主教向来对权力毫无兴趣,醉心于教义研究与践行女神的教悔,这王城大主教的位置,恐怕早就换人了。
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寄望于自己所依附的派系首领——王城的马库斯大主教,能够在事后保住自己。
毕竟,马库斯大主教与霍恩主教的理念向来不合,在教廷内部已是公开的秘密。
大主教需要支持者,尤其是在霍恩主教这样重量级人物亲临王城的时候,每一个忠于他派系的成员都显得尤为重要。
“大主教会保我的吧……必须保住我……”牧师在心中疯狂地自我安慰,试图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心态才稍稍平稳了一些。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不敢去看周围那些圣骑士和偶尔走过的低级牧师投来的各异目光,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尊严扫地的地方。
他一边走,一边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关于霍恩主教的种种传闻。
霍恩主教在格兰大陆光明教廷中的地位,是仅次于教皇陛下的十二位内核主教之一。
这十二位主教中,有六位是像马库斯那样,掌管着大陆上最重要教区的大主教。
而另外六位,则常驻教廷总部,分别执掌着诸如教义解释、异端审判、圣殿骑士团、神术研究等内核权柄。
霍恩主教,更是其中重中之重,因为他与教皇陛下共同执掌着教义的最终解释权!
那部厚厚的《光明教典教义》,是上上代教皇集结了当时所有智慧超凡的主教,耗费无数心血编篡而成,是现今光明教廷一切行为准则的基石,是连接信徒与女神的桥梁。
牧师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石柱上,一段记忆猛地浮上心头。
那是上次他有幸随马库斯大主教前往教廷总部述职时,在走廊角落里听到几位高阶神职人员的低声议论。
他们提到,霍恩主教曾与教皇陛下发生过极其激烈的争吵,争论的焦点,正是关乎教廷未来方向的根本教义!
教皇陛下主张采取更激进的策略,利用教廷如今日益庞大的势力,快速向周边扩张影响力,甚至将“圣光”传播到比格兰大陆潦阔数倍、但信仰混乱的“中州大陆”。
在教皇看来,那里数以亿计的无信者或异教徒,都是潜在的信徒,是女神荣光亟待照耀的羔羊,教廷有责任,也必须想办法“引导”他们皈依。
而霍恩主教……牧师深深叹了口气,望向霍恩和李维消失的廊道深处,仿佛又听到了那些议论声中复述的、霍恩主教那平静却如惊雷般的话语。
霍恩主教说,现在的光明教廷,在权力和欲望中早已迷失,充满了“杀戮、欺骗与掠夺”,这背离了光明的本质,更沾污了光明女神仁爱、庇护与救赎的准则。
据说,当时教皇陛下盛怒之下,甚至将手中的《光明教典》抄本摔在了霍恩主教面前,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态吼叫:“教义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让更多的迷途羔羊回归女神的牧场,得到圣光的庇护,是对女神最大的回报!’霍恩!你一身神术源自女神恩赐,难道你就不想回报一直庇护你、赐予你力量的女神吗?!”
面对教皇的暴怒与质问,霍恩主教却异常地平静下来,他直视着教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应:“女神赐予我感知圣光、施展神术的天赋,这是对我信念最大的认可。运用这份力量去庇护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去践行真正的仁慈与正义,这才是我对女神恩赐最好的回报。而不是通过你们那些肮脏的、不计后果的强硬手段,去强行‘拉拢’甚至迫害!你们的手段,令人作呕。”
“唉……”牧师烦躁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霍恩主教既然都和教皇吵到那种地步了,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要来莱特里斯王城?他来找马库斯大主教又想做什么?难道还想说服大主教支持他那套‘迂腐’的理论吗?”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整齐的铠甲摩擦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到两名全身笼罩在闪亮银甲中的圣骑士,不知何时已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他面前,面无表情,眼神冰冷,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
牧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了,自己的好日子,或者说,自由的日子,到头了。
他甚至没有试图辩解或反抗,只是认命般地、垂头丧气地张开了双臂。
两名圣骑士一左一右,如同押解犯人一般,牢牢架住了他的骼膊,力量之大让他丝毫无法动弹。
他们一言不发,拖拽着这位不久前还趾高气扬的牧师,转身离开了鸟语花香、沐浴在“圣光”下的教堂前庭花园,走向那条通往教堂深处、光线逐渐变得幽暗压抑的走廊。
穿过了一段光线晦暗、只有墙壁上零星魔法灯盏提供照明的长廊,李维三人来到了一个位于教堂建筑群侧翼的僻静房间。
推开朴素的木门,房间内的景象让李维微微一怔。
与他一路行来所见的教堂其他局域的奢华——雕梁画栋、金银装饰、名贵地毯,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这里没有任何多馀的装饰,只有靠墙摆放的几个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书籍的书架,一张靠窗放置的、木质普通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书桌。
阳光通过干净的窗户,洒在桌面上摊开的一本书页上,映照出空气中缓缓飘浮的点点尘埃。
房间另一侧,则是一张铺着素色床单,没有任何雕花纹饰的单人床。
这就是房间的全部。
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涌上李维心头。
这简朴到近乎苦行僧般的陈设,与他在蓝莓镇时,霍恩神父居住的那个小房间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刚穿过了一条又一条恢弘的廊道,李维几乎要以为自己瞬间穿越回了那个边陲小镇。
“坐吧。”霍恩神父走到书桌后那张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对李维和跟在身后的塞拉斯示意道。
李维和塞拉斯对视一眼,只能走到那张单人床边坐下,简陋的木板床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李维率先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神父,您是什么时候来到索隆布莱德的?”
坐在他旁边的塞拉斯接过话头,声音依旧带着些沉闷,但比在门口时缓和了不少:“在你们离开蓝莓镇后没多久,我和霍恩神父就动身南下了。”
“那蓝莓镇的教堂怎么办?”李维追问,他记得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信徒。
塞拉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那间教堂,最初本就是霍恩神父和我父亲为了方便救治月光林地和蓝莓镇的居民,自发建造起来的。现在月光林地的威胁已经解除,那里的居民也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教堂……暂时关闭了。”
李维本想问,那里的人们不是已经开始信奉光明教廷了吗?
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他忽然明白,蓝莓镇的人们,与其说是信奉那个庞大而复杂的光明教廷,不如说是真心信任和感激霍恩神父,以及那位为了拯救他们而两次献出生命的伊莱恩德尔·斯考特先生。
想到这里,李维扭过头,看向塞拉斯,问出了那个从进门起就萦绕在心头的问题:“塞拉斯,我在来的路上,没有看到斯考特先生的雕像。难道真的像门口那个混蛋牧师说的,斯考特先生……被教廷定义为‘叛教者’了?”
“咚!”
塞拉斯猛地一拳砸在身下的木板床上,坚硬的拳头与木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整张床都随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这些该死的激进派!”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与愤恨。
“激进派?”李维疑惑地看了看塞拉斯,又看向书桌后的霍恩神父。
霍恩神父抬起眼,目光平静,但李维能从中看到一丝深藏的疲惫与无奈。
“激进派,是教廷内部诸多派别中的一支。他们……行事往往为了达成目的,而倾向于忽略手段是否合乎……女神的教悔。”他的解释很含蓄,但李维瞬间就听懂了。
所谓“激进派”,不过是一群打着光明旗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权力拥有者。
所谓的“光明”教廷,内里的争斗与龌龊,与那些人类王国的宫廷并无本质区别。
那么,霍恩神父和塞拉斯,他们属于哪一派?很明显,他们绝非“激进派”。
李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那……霍恩神父,还有塞拉斯,你们属于……?”
塞拉斯的脾气依旧火爆,他几乎是低吼着回答:“我?我属于‘恨不得这肮脏的教廷早点死’派别的!”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斗,眼圈微微发红,“我父亲……他一生都对光明女神保持着最虔诚的信仰!他一生都在践行着女神仁爱世人的教悔!为了这个信念,为了拯救那些无辜的人,他牺牲了自己!两次!两次啊……!!”
激动的声音渐渐被哽咽取代,这位身材高大、性格刚强的青年,在提及父亲时,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坚强,泪水在眼框中打转。
李维沉默地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塞拉斯宽厚却微微颤斗的肩膀,传递着无言的安慰。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霍恩神父,等待着这位长者的答案。
霍恩神父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他沉默了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那本摊开的厚重书籍。
李维顺着他的动作看去,清淅地看到了书页上那两个醒目的、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与争议的大字——
教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