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这些大姓也会给面子。各行各业的背后,都是地方有话语权的。有官身功名的叫士绅,没有的叫豪强。所谓士绅,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姓,比如陈家啊,方家啊,王家啊。豪强么,就像是码头帮老大周大石,他一句话,整个码头一切苦工,不会装卸也不会允许别人装卸。漕运这块儿,可是咱们石桥峪营收大头。靠着渎河这块儿的店铺,也都靠着这个吃饭吃油水。再比如孙三川,闲汉里的头儿,但你当面得叫人家一声孙大侠,孙义士,孙兄,但不能是孙老大之类的地痞头头叫法,毕竟人家走的是游侠儿的道,有正经规矩。”
“嗯嗯”
“可现在这些人,都得卖许师傅这一个面子。哪怕陈家,就算陈家家中有西席,有供奉,有食客,又如何?这些人,顶多是有些本事的。有本事,本事不出功,和没本事也没区别。许师傅这次,六姓沾边了一半,便无人可比啊。许师傅是修士,修士修炼要财侣法地,大家都懂。没人供着,功就不好上去,不好上去,就不好斩妖除魔,惩奸除恶,所以这些人都识趣,许师傅要做这些事,都会让开一条道,让许师傅走。我等,便都是受着,许师傅的功荫了。”
“嗯?”许平阳愕然。
弄了半天,竟然是这层逻辑。
不过想想也正常,说得过去
修士,不就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枪”么?
虽然地方门阀是不许养私兵,但并没有不许家奴学武学法术,判断是否是私兵的唯一标准,就是是否藏了甲胄与弩。
刀剑是可以的。
真要杀人,别说刀剑,杀猪刀,菜刀,药铡,石头,毒药
亦或一双手勒死人又不是不行。
只是这种杀人,也都是在法律可控范围之内。
可甲胄与弩,藏一套是一个罪,一套和一百套差别还是不小的,但藏一百套和一万套,那真的没区别。
“不是,老季,你说陈家也有修士?”
季大鸟疑惑道:“许师傅竟然不知么?”
“不知。”
季大鸟疑惑道:“陈家没请许师傅当西席?”
“请了,我婉拒了。”
“这就是了。既然他们能请你,为何不能请别人?王家,方家,都是有这块儿人脉的,陈家要没有,与这些人不对付,不早没了?你说正常杀人,还能稽查,修士杀人,一跑了之,缉灵司那三瓜两枣如何追得到?”
“呃对。”许平阳无言以对,因为真的很有道理。
“陈家不害人,但也得防人吧?况且,陈家那么大个家族,那么多人,想要经营下去,这也是必须的,甚至是强行的。”
“怎么说?”许平阳行礼请教道:“我先前在海外过惯了”
普通人家再大,也只是普通人家,顶多说是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和家族,和世家,和门阀,区别还是蛮大的。
一户人家,专注做一件事,占据某个领域,传超过三代,可称之为世家。
比如陈家人,可以说书香门第,但不能说世家。
因为现在当家的,从陈君戎老爷子开始算起,这才是第二代。
等到陈老爷子过世了,他长子陈志渠也过世了,长子长孙把权力移交给自己子孙,第三代还在,第西代正式掌权,且还是读书为主,这便是书香世家。
若是陈家在保留读书的基础上,大家都还认宗正,听宗正的话,这也就是凝聚力还在,宗正除了让部分人读书当官,读书但不是当官料的,就去行医做账房做师爷做管家,这个还做不了的便去当匠人。
这些都能做起来,撑起来,就是开枝散叶了。
旁边一个个本家,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家庭,也都是当爷爷当一个大宅院内老大的,但宗家一句话,便都去开会,形成以一姓为根的聚族。
这个叫家族。
家族者,每一代内,必然要有人当官,有人行医,有人教书
江南国这儿,还增加一条,那就是得有人修行。
不然,没人当官,就没了上层社会话语权,那这个家族就下去了,久而久之也就没落了,但如果没有修士,便是案板上的鱼肉。
如此,家族就算大了,也只是人家的肥肉,还不如散了。
门阀,便是在家族基础上形成联姻。
比方说为何陈志渠如此平庸,他正妻陈钱氏还能当陈家如今主母,是因为陈钱氏能力很强吗,不是,是因为陈钱氏出身钱家。
钱家是江南很古老的门阀之一。
门阀,几乎不可灭,因为门阀想要形成的基础,就是联姻。
是家族与家族之间标志性联姻,紧密结合,甚至这个家族还得是世家,比如那种祖孙三代都当官,一个家族大小当官的全国各地十几个,有功名的更有几十人,那这样互相之间联姻,加深双方各种产业、核心产业的交流,如此一来,除了形成紧密的技术交流增进外,还形成家族特有的理论体系。
这些各方各面重要事物的制造理论,那都是不传之秘。
石桥峪这样的小地方,真正门阀也就王家一个。
有点门阀样的,也就陈家。
方家是典型的士绅豪强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可以想象,江南国六姓铁板一块,互相关联所形成的“门阀”,这有多恐怖。
王家这个门阀,在人家那屁都不是。
如果不和门阀上搭上关系,永远只能在官场底层。
如果不能娶门六姓阀女,亦或是皇亲外戚,那么永远去不了上层。
许平阳听到这里,再次发现自己真实太年轻了
“这个老皇帝也不容易啊。”
许平阳忽然挺可怜江南国皇帝的,从开国到现在,能一边保证国内太平,一边和平分解压榨门阀,还真是牛逼。
反正他设身处地一想,自己完全是没这个能力的。
他要是做皇帝,那就只能当朱八八,搞不过就炮制大案杀。
就是黄巢的皇帝版。
可要是杀不过怎么办?
那就只能当鱼肉了。
一想到这,他又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觉得自己是天才,悟性很好,只要靠着努力,什么都能做好,别人位置坐得高,只是资历老,其实很平庸,比起真本事来自己不差,真给自己机会,老天爷也给他日下来。
现在回想这种想法,真觉得自己年轻时像足了小丑。
说完这些后,季大鸟道:“那许师傅,回头我就把人叫过来开个会吧,把事情说一下,召集大家力量”
“诶等等,等等。”许平阳没想到季大鸟比自己还积极,可经过这么一聊,他思想经过几番转变,眼下己心虚了,连忙道:“我这想法只是这段时间刚有,还不成熟,所以说出来与你商量。你是坊正嘛,对这里更了解。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
许平阳看着季大鸟望着自己期盼、想做大事的眼神,终于还是把“不成熟,算了”的这话给咽了下去,他道:“我就觉得,现在只是想法,连个完整的计划也没有,这不成。回头再出疏漏就麻烦了。”
“许师傅,其实有个大致思路就行了,关键在于做啊。你想,你一份东西,写得很好,很完善,可实际做起来,一定是这不行那不行的。不如按照这个想法做,要是这家不行不肯,那就找那家,本坊找不到就别的坊。总之,咱们把这件事给盘起来,盘活,有问题就立刻解决。坊内啊,我熟,有些我分内之事,职责所在,我可以说了算,这就方便很多。咱们做事,要一鼓作气嘛。”
许平阳苦笑道:“是,对,没错。可不说别的,咱们这儿把东西做好了,卖给谁呢?对不对?现在人家还不知道我做这事,万一不给面子,首接把路堵了,那怎么办?大伙儿努力不就白费了嘛?”
季大鸟闻言一怔,面露思索之色,良久“哦”了一声。
总算那冲动是消了下去。
许平阳看着他眸底透着失望,接着道:“好事多磨,越是大的事,越容易失败,哪有什么一蹴而就的老季,你种过竹子吗?”
“我家种水田种菜的,也种过桃子,没种过竹。”
“一大块地方,种竹子,只要种一根。那块地方,十年间,只有一根竹子。十年后,一场春雨,大量竹笋会从地里钻出来,一木成林。这十年间,母竹会拼命地在地下扎根,占据肉眼看不到的地盘,杜绝杂草和其余树木要吃掉土壤地盘与肥力的可能。可这明面上的十年,它只能熬,在暗地里,它更是要经历血腥厮杀,拼命去抢夺地盘和肥力,那也是熬。人们只会在十年后的春雨时节,感叹一句,满山新竹,一木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