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港从未如此安静。
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声音都被某种更庞大的存在吸走了。货轮的汽笛、渡轮的引擎、岸边马路的车流,甚至海浪拍打防波堤的碎响,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缓慢、规律到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像是一千口锈蚀的巨钟在海底被同时敲响,又像是有无形的巨齿,在缓慢地碾磨着这座城市的骨头。
海水,正在违背重力的法则,向上倒流。
不是汹涌的海啸,而是更为诡异的、整体的抬升。数以亿吨计的海水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托起的深蓝色幕布,平稳地、不可阻挡地向着铅灰色的天空升起,露出香港有史以来从未见过天日的海床。淤泥、沉船残骸、断裂的管道,以及无数白森森的、不知属于何种生物的骨骸,第一次暴露在混浊的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和铁锈味。
然而,比这末日景象更令人灵魂战栗的,是那从海底升起的东西。
那不是自然的地貌,而是一座庞大到遮蔽了整个维多利亚港视野的……工厂。
“拉莱耶……工厂……”陈浩南站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尖沙咀码头边缘,嘴唇干裂,喃喃自语。他身后的洪兴子弟,连同临时集结的东星残部、o记探员以及所有尚未完全疯狂或机械化的市民,都仰着头,被那无法理解的宏伟与恐怖攫住了呼吸。
那不是人类建筑学能够定义的任何风格。无数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管道像纠缠的巨蟒般盘绕,组成工厂的骨架。巨大的齿轮,有些直径超过百米,在看不见的动力驱动下,缓慢而坚定地转动着,发出那规律性的、碾磨灵魂的金属噪音。闪烁的、并非电光的暗绿色和污浊的铜黄色光芒,在管道的缝隙间、在齿轮的齿牙上明灭不定,如同这座钢铁巨兽病态的脉搏。
工厂的正面,是无数条平行排列的流水线。流水线上正在“生产”的,是人类。
或者说,是人类形态的机械空壳。
从流水线的开端,由不知名的暗红色肉质与金属碎片混合的原料开始,在传送带的咔哒声中,经过一道道喷吐着蒸汽和粘稠液体的工序,逐渐被塑造成头颅、躯干、四肢。没有五官的脸庞光滑如镜,反射着香港沦陷的天空。它们在流水线的末端被安装上简单的关节轴承,然后像货物一样被机械臂抓起,堆放在海床上,越垒越高,形成一片银光闪闪的、无声的“人偶”森林。
“友谊之光……系……”大飞歪着头,眼神涣散,他似乎在从那单调恐怖的金属摩擦声中分辨着什么,“你听……系唔系……《友谊之光》?”
经他提醒,所有人才惊恐地意识到,那规律的“铿锵…滋啦…铿锵…”的节奏,竟然隐隐契合着那首代表着一个时代、无数兄弟情义的港岛金曲《友谊之光》的旋律。只是此刻,这旋律被拉长、扭曲,用齿轮的撞击、钢板的刮擦和蒸汽的嘶鸣演奏出来,变成了一曲对人类情感的终极亵渎。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撕裂了这诡异的背景音。
是郑伊健。他半跪在地上,左臂——那条传闻中因火麒麟血而异的麒麟臂,此刻正发生着可怕的变化。手臂的皮肤不再是古铜色,而是呈现出暗沉的、仿佛历经万古岁月的金属锈色。皮肤之下,不是肌肉在贲张,而是有无数细小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结构在疯狂转动、重组、凸起。他的五指已经彻底扭曲,指尖伸长,泛着幽冷的金属寒光,更像某种远古巨兽的利爪。
剧痛让他英俊的脸庞扭曲,但他的眼神却是一种混合了疯狂与某种奇异明悟的炽热。
“浩南……”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像是从一台破损的发动机里挤出来,“我睇到了……里面……工厂的‘心’……在叫我!”
陈浩南猛地回头,看到郑伊健那痛苦而决绝的眼神,心中猛地一沉。他想起了蒋天生那颗黄铜齿轮心脏,想起了山鸡临死前塞给他的罗盘义眼,想起了这几个月来经历的所有疯狂。这一切,似乎都在指向这个终点。
“唔好!”陈浩南冲上前想阻止他。
但太迟了。
郑伊健再次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声音中仿佛夹杂着龙吟与金属的碎裂声。他猛地站起,那条完全异化的麒麟臂不再是他的肢体,反而像是一个苏醒的、拥有自己意志的恐怖活物。锈色的光芒从手臂上爆发,他脚下的水泥地面寸寸龟裂。
下一刻,他动了。
不是奔跑,而像是一颗被锈蚀神力推动的炮弹,猛地蹿了出去,不是冲向海床,而是直接跃向了那倒悬的海水与暴露的海床之间那片诡异的虚空,目标直指工厂深处,一个所有齿轮转动轴心交汇的、不断脉动着的巨大暗红色金属瘤体——那里散发出的邪恶与古老气息最为浓烈,仿佛就是这座拉莱耶工厂的心脏。
“掩护他!”黄志诚督察用尽平生力气嘶吼,尽管他知道,人类的武器对那座工厂可能毫无意义。
枪声响起,符咒的光芒闪烁,试图拦截从工厂阴影中涌出的、由废弃零件和血肉组成的自动防御机制——那些像是被随意拼凑起来的机械食尸鬼和深潜者。
郑伊健在空中划过一道锈色的轨迹,麒麟臂在前,所有试图靠近他的防御机制,都在那手臂散发的无形力场下扭曲、崩解、化为齑粉。他终于撞上了那个巨大的暗红色金属瘤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没有预想中的剧烈爆炸。郑伊健的麒麟臂,就像烧红的刀子插入黄油,无声无息地插进了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金属瘤体之中。
然后,世界安静了。
连那亵渎的《友谊之光》金属摩擦声也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并非声音的“信息洪流”从被击穿的创口中猛烈喷发出来。那不是血液,不是机油,而是……光。混乱、斑斓、充满了具体影像的光。
而这些光影,无一例外,都属于陈浩南。
是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简陋的街头篮球场。年轻的陈浩南穿着背心,汗水沿着年轻的脸颊滑落,带着一丝青涩和倔强,运球过人,起跳,上篮。场边,同样年轻的山鸡、包皮、巢皮在大声叫好,笑容灿烂,没有一丝阴霾。
是那个雨夜,霓虹灯在水洼里破碎倒影。他和兄弟几人,握着简陋的砍刀,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背靠着背,眼中是拼死一搏的狠厉,还有彼此之间无需言说的信任。刀刃碰撞的声音,粗重的喘息,还有溅到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
是庙街喧嚣的大排档,劣质啤酒的泡沫溢出了杯口。他和小结巴坐在角落,她笨拙地给他夹菜,脸上带着羞涩又欢喜的红晕。他嘴上嫌弃,眼里却藏着笑。周围是吵嚷的人声,锅气,和属于那个年代最质朴的烟火气。
是澳门的赌场,灯火辉煌,他却感到刺骨的寒冷。看着山鸡为了救他,独自引开追兵,消失在黑暗的巷道,那决绝的背影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是灵堂,黑白的照片,凝固的笑容。他站在小结巴的棺椁前,世界一片寂静,只有眼泪无声滑落,带走了一部分活着的温度。
是蒋天生的办公室,那杯象征着权力交替的茶,滚烫,沉重。他接过,手很稳,心里却翻江倒海,知道从此再也回不到那个只需要挥刀砍杀的简单年代。
是无数个夜晚,在夜总会喧嚣的顶层,他独自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沉睡的香港,杯中酒液摇晃,映出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复杂的眼神。
是兄弟反目,是背叛与忠诚的煎熬,是地盘争夺中的血腥与算计,是失去与获得之间的无尽循环……
这些记忆的碎片,这些构成“陈浩南”这个人的所有欢笑、泪水、热血、悔恨、荣耀与伤疤,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那个被郑伊健一拳打穿的“工厂心脏”中喷涌而出,以光影的形式,泼洒在维多利亚港上空,映照在每一个抬头仰望的人眼中,清晰得令人窒息。
陈浩南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看着那些属于自己的、最私密、最珍贵、也最痛苦的记忆,像廉价展览品一样,被这座冰冷的、生产着无灵魂空壳的工厂,从“心脏”里流淌出来。一种比死亡更深刻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
原来……他们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爱恨、所有构成他们生命意义的记忆与情感,对于这沉睡于海底的、名为“锈蚀之主”的存在而言,都只是……原材料?是他们脚下这座巨大工厂得以运行的……燃料?
他们所珍视的“江湖”,所信奉的“义气”,所痛苦的“离别”,所追求的“权力”,在更高维度的存在眼中,不过是一条流水线上可以被分析、复制、甚至批量生产冰冷仿制品的……数据流?
“点解……会系……”陈浩南喉咙发甜,几乎要呕出血来。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在对抗一个外来的、强大的怪物。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们对抗的,是一种对他们存在本身的全盘否定。他们的灵魂,他们的历史,他们之所以为人的一切,都只是这台冰冷机器运转所需的……润滑剂。
“浩南哥!”大飞惊恐地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陈浩南。
郑伊健还悬停在半空,麒麟臂深深插入金属瘤体。他脸上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和疲惫。他回头,望向陈浩南,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睇到了吗……浩南……我哋嘅一切……都只系……佢嘅零件……”
那座庞大的拉莱耶工厂,在“记忆”被释放的短暂停滞後,发出了更加刺耳、更加愤怒的金属哀鸣。暗红色的光芒从创口和无数缝隙中剧烈闪烁,所有的齿轮开始以更疯狂的速度转动,仿佛被激怒的巨兽,要将这些不受控制的“情感病毒”彻底清除。
倒流的海水开始剧烈震荡,边缘处已经开始有巨大的水团脱离引力,向着天空坠落,又或是向着裸露的海床砸下,引发剧烈的震动。
“撤退!全部人!撤退到高地!”黄志诚声嘶力竭地命令,他知道,真正的、彻底的毁灭,现在才刚刚开始。
陈浩南最后看了一眼空中那些正在快速消散的、属于他的记忆光影,又看了一眼还在工厂心脏处苦苦支撑的郑伊健。他眼中所有的迷茫、痛苦和崩溃,在那一刻,被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火焰烧尽。
他抹去嘴角不知何时溢出的血迹,挺直了脊梁,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撤。”
这一个字,不再是为了一座地盘,为了一个社团,甚至不是为了香港。
而是为了证明,那些被当做“零件”和“燃料”的记忆与情感,恰恰是他们——这些渺小、脆弱、却依然在挣扎的人类——与这冰冷宇宙中所有不可名状之恐怖,战斗下去的……唯一理由。
海水倒流的奇观正在崩溃,维多利亚港上空,记忆的光雨与钢铁的咆哮交织,奏响了一曲文明与反文明的最终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