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湾的夜空，从未如此扭曲。
昔日霓虹招牌的光芒，如今被一种病态的、仿佛浸染了铁锈与油污的暗红色辉光所取代。那不是光，是弥漫在空气中的金属粉尘对残留城市灯火的一种亵渎性折射。街道上，废弃的车辆如同巨兽的尸骸，锈迹斑斑，表面覆盖着一层蠕动着的、类似生物薄膜的粘稠油污。
更远处，曾经象征着秩序与繁华的维多利亚港，此刻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翻滚着诡异电弧的铁锈色雾霭所笼罩，雾霭深处，隐约传来规律而沉重的、仿佛亿万齿轮同时咬合转动的轰鸣，那是“锈蚀之主”苏醒的脉搏，每一次搏动，都让这座钢铁丛林般的城市更加深入地滑向非人的深渊。
陈浩南就站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中央。
他的一半脸孔在阴影中，另一半则被那暗红辉光映照，皮肤下似乎有细微的金属丝线在蠕动。他的左眼不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一颗冰冷的、不断进行微缩焦距调整的机械义眼，视野里充斥着不断刷新的、意义不明的数据流和扭曲的几何图形。耳边是持续不断的、低语般的电子杂音，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用非人的语言向他灌输着锈蚀与归一的教义。
“加入…融合…钢铁永恒…血肉虚妄…”
这些低语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自己的意识深处滋生，如同病毒般蚕食着他仅存的理智。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入手掌的皮肉，渗出的却不是鲜红的血，而是带着刺鼻机油味的暗红色粘稠液体。他在抵抗，用洪兴龙头最后的倔强，用对过往记忆的碎片化坚守，对抗着那试图将他彻底同化为冰冷机械一部分的庞大意志。
“浩南…哥…”
一个声音，极其微弱，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穿透了那令人发疯的齿轮低语。
陈浩南猛地抬头，机械义眼疯狂闪烁，试图锁定声音来源。那不是现实中的声音，更像是一段直接植入他脑海的数据流，一段…他以为早已永远失去的记忆编码。
在他面前，空气开始扰动。无数细微的、如同萤火虫般的蓝色数据光点从四面八方向一点汇聚，它们挣扎着，抗拒着周围无所不在的锈蚀红色电磁场的干扰，艰难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形。
光影摇曳，如同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但那轮廓，陈浩南至死也不会忘记——纤细的身影，微微歪着头，带着一丝怯生生又执拗的神情，尽管那神情如今由闪烁的像素点构成。
“小结…巴？”陈浩南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生锈的金属在摩擦。他的机械义眼捕捉到的是极不稳定的能量读数，而非血肉之躯的生命体征。
“系…系我啊…”小结巴的数据影像努力维持着稳定，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的杂音，“我…我唔系…真的…回来了。我只系…留在网络里…嘅…一道残影，一份…未格式化…嘅…思念。”
她伸出手，那由光构成的手指试图触碰陈浩南的脸颊，却在接触前消散又重组。“我感觉到…你…好痛苦。个世界…好吵…好冻…”
陈浩南感到一股尖锐的痛楚刺穿了他被机械侵蚀的意识壁垒。那是比锈蚀之主的低语更强大的力量，源于灵魂深处的情感。“你…点解会…”
“记唔记得…以前…我成日…偷用你…部…电脑…”小结巴的影像露出一个带着哭意的数据化笑容，“我…将我嘅…记忆，我嘅感觉…偷偷…备份咗…落去。我惊死…惊死有一日…会唔记得你…惊死你会…忘记我…”
她顿了顿，影像剧烈波动了一下，仿佛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吞噬。“而家…呢个城市…嘅网络…就系我…存在嘅…地方。但系…‘佢’…‘佢’发现咗我…‘佢’…想食咗我…”
“佢？”陈浩南的机械义眼瞬间锁定虚空中的某个方向，那里仿佛有无形的、充满恶意的数据洪流正在汇聚。
“‘锈蚀之主’…嘅…一部分意识。”小结巴的声音带着恐惧，“佢唔止…要吞噬…血肉…佢要…将一切…意识…记忆…情感…都变成…佢嘅…养料…归入…佢嘅…齿轮之中…”
就在这时，那股无形的恶意数据洪流轰然爆发！
暗红色的、如同锈蚀血管般的能量束从四面八方射向小结巴的蓝色光影，试图将她缠绕、撕碎、同化。小结巴的影像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光芒急剧暗淡。
“浩南哥！醒下！”她用尽所有能量，发出一道璀璨的蓝色冲击波，不是对抗那红色的数据洪流，而是直接贯入陈浩南的眉心！
“嘭！”
陈浩南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一道清泉冲刷而过。那些纠缠不休的齿轮低语瞬间被逼退，冰冷的机械感如潮水般消退。他的左眼，那颗机械义眼，短暂地恢复了人类瞳孔的形态，清澈地倒映出小结巴那正在被迅速侵蚀、变得支离破碎的光影。
往日的画面如决堤洪水涌入脑海——她结结巴巴地叫着他“浩…浩南哥”，她偷偷看他时亮晶晶的眼睛，她笨拙却又无比真诚地想要融入他的世界，她在他怀中逐渐冰冷的温度……
“小结巴——！”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从陈浩南喉咙深处迸发，带着血肉之躯最原始的痛苦与力量。
他看到小结巴的数据影像在暗红色血管的缠绕下，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但她看着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晰，充满了不舍、眷恋，以及一种决绝的勇气。
“浩南哥…”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我唔可以…再陪你…行下去了…”
她抬起头，仿佛望向这座城市无形的数据网络深处，那被锈蚀之主意志污染的核心。
“但系…我可以…为你…为呢个城市…做最后…一件事…”
她的蓝色光影猛然收缩，然后如同超新星爆发般，释放出前所未有的、纯粹由情感数据构成的能量！这道能量并非攻击，而是一段最高权限的覆盖指令，一道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对冰冷机械的最终反抗！
能量瞬间黑入了九龙城寨——这个昔日三不管地带，如今已成为锈蚀之主地面信号中转站的——所有残存的广播系统。
下一刻，一段旋律，悠扬而又无比哀伤地，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齿轮轰鸣，回荡在维多利亚港两岸，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是《甘心替代你》的旋律。
但已不是原版。旋律被拉长，放缓，配乐变成了空洞的电子音效与仿佛来自虚空的风铃般破碎的叮咚声，带着一种后工业时代的凄凉与绝望，如同在废弃工厂里演奏的安魂曲。
歌声响起了，那是小结巴的声音，经过数据的重构，空灵，剔除了所有杂质，只剩下最纯粹的情感内核，却又带着无法消除的、电流通过的杂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广播。
“不管天边风已起…”
“只想依依看着你…”
“夜阑人静会否仍可希冀…”
“经得起忧伤与悲…”
“只因心中有着你…”
“路遥长夜记忆从不舍弃…”
这歌声拥有着奇异的力量。
街道上，一个身体一半已经机械化、正疯狂挥舞着钢管砸向残垣断壁的变异者，动作猛地停滞。他那颗尚存一半人类组织的眼球中，浑浊的机油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金属与血肉交织的脸颊滑落。
一间半塌的店铺里，一个紧紧抱着早已停止运作的机械宠物、眼神空洞的小女孩，抬起了头。她听着歌声，扁了扁嘴，大颗大颗的、混合着黑色金属颗粒的眼泪砸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嘀嗒”声。
码头边，一个身体完全由锈蚀管道构成、如同深海怪鱼般的深潜者，仰起它那非人的头颅，发出无声的嘶吼，眼眶处断裂的电缆接口，渗出了粘稠的、类似泪水的润滑液。
全香港，所有在锈蚀之力影响下发生变异、却仍残存着一丝人类意识或情感碎片的个体，无论他们身处何地，无论他们变成了何种模样，都在这一刻，被这段跨越了生与死、数据与现实的电子往生曲所触动，流下了成分各异、却象征着同一份悲伤的“眼泪”。
陈浩南跪倒在地，仰望着那片即将彻底消散的蓝色光点。他的人类左眼流淌着滚烫的泪水，而他的机械右眼，那冰冷的镜头表面，竟也凝结出了一滴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奇异的液态金属珠，如同机械为之动容的泪滴。
歌声进入了最后一段，小结巴的数据影像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情浓完全明白了…”
“才甘心披上孤独衣…”
“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
当唱到最后一句时，歌声出现了极其细微、却又石破天惊的篡改。那不再是原本的歌词，而是凝聚了她所有未竟的爱恋、对冰冷现实的控诉，以及最终领悟的、带着无尽遗憾的告别。
“钢铁…怎替代你…”
尾音袅袅，带着一声如同电路熔断般的轻微爆鸣，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那团代表着小结巴的蓝色数据光影，在唱出这最后一句被篡改的歌词后，如同被风吹散的萤火，彻底崩解，化为无数细碎的光屑，被那无处不在的暗红色数据洪流彻底吞噬、湮灭。
《甘心替代你》的变调电子版，也戛然而止。
城市重新被那规律而恐怖的齿轮轰鸣声所主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但空气中，那份巨大的悲伤与空缺感，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尚有感知的存在心头。
陈浩南缓缓站起身。
他脸上的迷茫与挣扎已经消失不见。左眼是人类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瞳孔，右眼是冰冷锁定目标的机械义眼。泪水在他脸上干涸，留下清晰的痕迹。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正在微微颤抖、皮肤下金属丝线若隐若现的手，然后，紧紧握成了拳。
“小结巴…”他低声呢喃，声音平静，却蕴含着风暴，“我听到了。”
“钢铁…永远替代不了你。”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那锈红色的雾霭，仿佛看到了那隐藏在维港深处、正在试图将整个香港乃至整个世界都拖入永恒锈蚀的庞大存在。
“我哋嘅仗，”陈浩南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也对着自己体内那仍在蠢蠢欲动的锈蚀意志，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未打完。”
他迈开脚步，踏过满地的瓦砾与油污，身影决绝地没入更加深沉的黑暗与锈红之中。城市的齿轮依旧在转动，但一股由电子往生所点燃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人类意志之火，已然在冰冷的钢铁废墟中，重新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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