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无处不在的锈蚀。
曾经霓虹璀璨的香港,如今像一件被遗弃在潮湿角落的钢铁玩具,覆盖着一层赭红与暗褐交织的衰败外衣。维多利亚港的海风带着咸腥与金属氧化的特殊气味,吹过沉默的摩天楼群,它们不再反射阳光,只是死气沉沉地矗立着,表面的玻璃幕墙布满斑驳污迹,如同巨兽身上脱落的鳞片。
街道上,车辆瘫痪在原地,轮胎瘪陷,车身被锈蚀穿透,露出内部同样锈死的骨骼。交通信号灯永远定格在无序的色块上。曾经喧嚣的店铺,铁闸门被锈死,只能微微拉开一道缝隙,窥见内部同样被时间(或者说,某种远超时间的力量)凝固的荒芜。
“和平”?或许吧。
只是这种“和平”,更像是一种彻底的衰竭。一种能量被抽干、生命被榨尽后的绝对寂静。
锈蚀之主离去的方式,并非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如同它降临一般,带着一种物理规则的绝对性。它那由无数废弃船舶、集装箱、工业残骸构成的庞大身躯,在某个时刻开始“溶解”,不是化为光或尘埃,而是分解为最基础的铁元素,混合着海水,如同一场覆盖全城的锈色细雨,缓缓沉降,融入每一寸土地,每一块钢铁。
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幸存者们呆滞的眼神,和面对这片锈色死寂的茫然。
洪兴总部,昔日人声鼎沸的铜锣湾某栋大厦顶层,如今也难逃厄运。墙壁上蜿蜒着粗壮的锈痕,如同干涸的血管。那张象征话事人地位的宽大办公桌,桌面木质开裂,金属包边锈迹斑斑,一碰就可能碎成齑粉。
陈浩南独自坐在一张勉强还算完整的破旧沙发上。他身上的皮衣多处磨损,露出底下暗沉的色泽,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也有些浑浊,倒映着窗外那片锈蚀的世界。
山鸡死了,巢皮死了,太多兄弟都死了。不是死在传统的刀光剑影下,而是死在那种超越理解的、机械与血肉交织的恐怖之中。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此刻坐在这里,算是幸存,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他抬手,轻轻抚摸着左眼。那里覆盖着一块粗糙的金属眼罩,边缘与皮肤愈合的部位,隐约能看到细微的、仿佛电路般的暗红色纹路。这是山鸡临死前留给他的“罗盘义眼”的残骸,在与锈蚀之主最后的对抗中,这东西救了他一命,也几乎吞噬掉他一半的灵魂。他能感觉到,眼罩下的空洞里,有时还会传来细微的、如同电流穿过锈蚀金属的刺痛感,仿佛某种联系并未完全切断。
角落里,一台老旧的晶体管收音机,是这间破败房间里少数没有被彻底锈蚀的物件。那是大飞以前最喜欢捣鼓的东西,据说能收到一些“奇怪”的频道。大飞也疯了,被关进了加固过的疗养院,整天对着锈迹斑斑的铁窗,念叨着“螺丝拧紧,世界清净”。
鬼使神差地,陈浩南站起身,走到墙角,拾起了那台收音机。上面落满了灰尘,但金属天线居然没有完全锈断。他把它拿回沙发,用袖子擦了擦表面的灰,然后接上了旁边一个依靠残存汽车电瓶供电的转换器。
“滋啦——”
他拧开了开关。一阵强烈的电流杂音响起,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慢慢旋转调频旋钮。
“……重复……这里是……临时避难所……清水……短缺……” 一个断断续续、充满惊恐的女声,来自某个尚未完全崩溃的紧急广播频段。
“滋……北角……需要药品……有人吗……” 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很快被杂音淹没。
陈浩南面无表情地继续旋转。大多数频段是一片死寂,或者只有永无止境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铁屑在摩擦。这座城市的电磁波,似乎也和它的实体一样,正在缓慢死亡。
他几乎要放弃了,准备关掉这徒劳的尝试。指针滑过一个极其微弱的频段。
突然,杂音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电流白噪音,而是夹杂着一种……有规律的、低沉的嗡鸣,间或响起短促、尖锐的滴答声,仿佛某种非人的密码。
在这诡异的背景音中,一个清晰、却带着强烈电子合成感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滋滋…各单位注意,‘清理行动’第一阶段完成。目标‘锈蚀纪元’稳定性确认,熵增速率已纳入可控阈值…滋滋…开始扫描相邻可能性…】
陈浩南的手猛地顿住,瞳孔微微收缩。这声音…不像是人类广播。里面的词汇,“清理行动”?“锈蚀纪元”?“熵增”?他完全听不懂,但本能地感到一阵寒意。
他屏住呼吸,试图捕捉更多信息。
【…滋滋…平行索引 yk-734 宇宙信号微弱…特征识别:高密度都市结构,异常能量活性…代号暂定:‘僵尸先生’…滋滋…检测到高强度生物电场与低水平赛博格改造痕迹…符合‘尸赛博’演化模型…】
僵尸?赛博格?
陈浩南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刀疤,那是过去江湖岁月的印记,与此刻听到的诡异内容格格不入。
【…滋滋…先遣协议启动。授权使用代号:‘林九’。任务:建立前哨,评估‘尸赛博’污染等级,为后续‘净化’做准备…滋滋…信号强度提升…尝试连接…】
林九?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划过陈浩南混乱的记忆深处。好像听谁提起过……是丁瑶?还是那个已经疯掉的赛博道士留下的只言片语?似乎是一个很久以前,对付过某种“脏东西”的传奇人物。
收音机里的合成音还在继续,但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夹杂着更强烈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干扰。
【…连接不稳定…时空褶皱干扰…滋滋…林九…收到请回答…你所在的世界…需要…清理…滋滋…小心…那些…死而不僵的…数据和血肉…”
就在这时,背景那低沉的嗡鸣声陡然加剧,变成了某种令人牙酸的、仿佛巨大齿轮强行啮合的“咔嚓——!!!”声巨响,通过收音机的喇叭爆发出来。
陈浩南被震得耳膜嗡鸣,差点将收音机脱手。
巨响过后,合成音消失了,那规律的滴答声和嗡鸣也减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新的、更加清晰的信号,覆盖了上来。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语气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似乎正对着某个通讯设备低语:
“…唔通系我耳仔有问题?点解我个新搵到嘅‘通冥符传呼机’,会收到嘀嗒嘀嗒嘎齿轮声…同埋…好似有人讲‘清理’?阴功咯,呢个世界嘀僵尸未搞掂,难道又有新嘅‘机械鬼’搞事?定系…西洋啲吸血鬼识得开机器啦?”
陈浩南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他死死盯着那台还在发出声音的收音机,仿佛它能给出答案。
是幻觉吗?
他不敢确定,但那声音里提到的“僵尸”、“机械鬼”、“西洋吸血鬼”,与他刚刚听到的“尸赛博”、“清理”,以及他亲身经历的“锈蚀之主”,形成了一种荒诞而惊悚的呼应。
收音机里的男声还在继续,带着嘀咕和抱怨:“…顶,符纸又烧多张。阿伦啊,同我去睇睇城西个间废弃嘅‘赛博义体工坊’,我怀疑有嘢唔妥阵…”
声音到这里,突然被一阵更加剧烈、仿佛能撕裂耳膜的尖锐杂音覆盖。
“滋————————!!!!!”
陈浩南痛苦地捂住耳朵,收音机从他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锈迹斑斑的地板上。
杂音戛然而止。
一切重归死寂。
只有窗外那片锈蚀的香港,依旧在黯淡的天光下,沉默地延伸。
陈浩南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左眼眼罩下的刺痛感前所未有地强烈。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它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能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刚才听到的一切,是濒临崩溃的神经产生的幻觉?是锈蚀之主残留的影响?还是…真实?
“平行宇宙…?” 他喃喃自语,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陌生,却又似乎是在这彻底绝望的废墟中,唯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收音机,捧在手里。冰冷的金属外壳,此刻却仿佛残留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余温,或者说,另一种恐怖的预兆。
视角开始拉远,缓慢地,不可阻挡地。
穿过布满锈痕的洪兴总部窗户,越过死气沉沉的铜锣湾街道,掠过锈迹斑斑的维多利亚港,将整个如同巨大废弃工厂的香港尽收眼底。
继续拉远。
这片锈色的世界开始缩小,逐渐显露出它所处的“空间”——那并非宇宙星空,而是一片无法形容的、由无数扭曲管道、闪烁的暗淡信号灯、缓慢转动的巨大轴承构成的混沌背景。
最终,这片缩小的、如同模型般的锈蚀香港,被包裹在了一层微弱的、承载着信号的电磁波中。
这电磁波,如同一条纤细的银线,延伸向无尽的黑暗。
银线的尽头,连接着一台…巨大无比的老式真空管收音机的一部分。这台收音机庞大到超乎想象,外壳是暗沉的、仿佛历经无数岁月的金属,表面布满了更加复杂和古老的锈蚀纹路,一些真空管如同摩天楼般巨大,内部闪烁着微弱而不祥的光芒。
而这台巨型收音机,被随意地放在一条用某种极其粗糙、沾满油污和锈渍的工装布料制成的裤子的巨大口袋里。
裤子的主人,一个无法窥见全貌、只能通过其造物的比例去想象其宏伟的身影,正迈着沉重的步伐,行走在一片由废弃星辰、断裂的物理法则和寂静的咆哮构成的虚无之中。
祂的一只如同由无数生锈扳手和齿轮构成的手,随意地插在工装裤的另一侧口袋里。另一只手,似乎正拿着一个同样巨大无比的、闪烁着各种无法理解符号的扳手,轻轻敲打着收音机的外壳,发出沉闷的、仿佛能定夺世界命运的“叩击”声。
就在那巨型收音机被敲击,信号即将彻底中断的最后一瞬,一丝极其微弱、严重失真的杂音,从代表“锈蚀纪元”的频道溢出,混入了无尽的电磁背景辐射中。隐约能分辨出几个字:
声音缥缈,带着电流的滋滋声和林正英那特有的、一丝不苟又透着无奈的语气,彻底消散在宏大而无情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