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
玄影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于小腹。
祝馀从她额前收回手,指间萦绕的白色光晕渐渐消散。
擦了擦汗。
他以那道白光为玄影的意识筑起一道屏障,若再有前世意识试图“顶号”,她的本心便能提前感知,有所防备。
玄影已然安睡,素白衣衫衬得她面容恬静,绣鞋罗袜整齐晾在外边。
“阿弟。”
温婉嗓音自门边响起。
绛离捧着个木匣款款入内,那只怪兔子乖巧地跟在她腿边。
身为南疆神巫,她最得自然生灵亲近,元繁炽不在时,这通灵的怪兔子便总爱粘着她。
“这是‘守魂蚕’,”绛离揭开匣盖,里面躺着一只晶莹剔透的蚕宝宝,“它能护持神魂,喂玄影服下,便可保神魂周全。”
她本欲以巫术辅佐祝馀设防,转念想到妖圣之事非同小可,特地去炼了这蛊虫以求万全。
祝馀接过蛊虫,轻柔捏开玄影朱唇。
那蚕蛊入口即化,化作流金没入喉间。
这样,便应当无碍了。
待一切妥当,二人相伴而出。
蹲在地上舔毛的兔子见状,立刻跳起来屁颠颠地跟上。
他们信步走在庭院廊桥间。
绛离望着南疆罕见的雪景,含笑提起:“阿弟这次为南疆解了大患。”
“阿姐可别抬举我了。”祝馀摇头,“镇南军对旁人或是麻烦,于你却不值一提。比起数百年前南侵的虞军,他们不过多了些机关手段。”
虞朝南征的旧事,祝馀是从苍兕那儿得知详情的。
中原史书对此战记载寥寥。
因为结局实在过于不光彩了,也过于惨烈了。
据虞史所载,此战仅出动一位半圣、两位六境,统兵十馀万。
而在巫祝们口中,领军者乃是姜虞皇室老祖,一位货真价实的圣人!
第六境的强者,也不止两位。
虞军南征,有两个目的。
一是为南疆财富。
彼时,十万大山的富庶已为姜虞所知,天材地宝取之不尽,千万子民安居乐业。
这皆是当时的姜虞所需要的。
他们四处征战,连年征伐不休,最缺的便是人口钱粮,和培养修行者的资源。
其二则是图谋南疆传承。
这,正是那位圣人老祖亲自出征的原因所在。
相传御灵术能沟通天地,化万物灵气为己用。
那老祖幻想着若得此术,便可将意志融入中原万里山河,从此真正统御这亿万里疆土。
护佑他姜虞王朝,万世永存。
于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向南进发。
此战,他们是没有轻视南疆,小瞧绛离的。
这支军队集结了姜虞最精锐的战力,不仅老祖亲征,皇室的供奉也尽皆出战。
势必要一战拿下南疆。
他们自认已足够重视神巫的实力。
可惜,还是不够。
远远不够。
那姜虞老祖,以为自己也是圣境,就有资格和神巫碰一碰了。
但他显然高看了自己。
过于高看了。
他根本没有想过,圣境之间的差距能有多大。
哪怕他为了确保胜利,还带上了诸多法宝神兵,其中甚至有镇国宝物和上古神兵。
但好消息是,他对御灵术的看法是对的。
虞军就那么自信地跨过了两地交界,踏进了南疆。
气势昂扬,旌旗蔽空,仿佛胜利唾手可得。
而起初也的确顺利,虞军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一路高歌猛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最后一个虞人士卒欢呼着踏入南疆地界。
神巫朝北方一瞥,合上五指。
于是,末日降临。
即使是亲历过的老巫祝们,也无法详细描述此战的情况。
毕竟根本没有“战斗”可言。
神巫只是抬手,再轻轻握紧手掌。
北方天地便为之倾复。
江河倒流,山岳崩塌,大地开裂,苍穹破碎。
瞬息之间——甚至比瞬息更短,那片局域,虞军所驻扎的地方,便化为虚无。
连空间本身都撕碎了。
而后,又是一瞬之后,万物复原。
江河静静流淌,山岳依旧翠绿,天空澄澈如洗,大地安宁祥和。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那支姜虞南征大军,包括那位自以为能与神巫比肩的老祖,连同他引以为傲的法宝神兵,全数被从这世间抹去了。
没留下半点痕迹,就象从未存在过。
也正是这一战,断了虞朝的基业。
姜虞顶尖战力、护国法器全赔了进去,后来的义军起事才能那么顺利。
而据另一批老巫祝所说,绛离甚至没有起身。
事发之时,他们就在神巫身边,在巫神殿里。
当时,神巫还在给他们讲课呢。
她只是往北边瞥了一眼,然后动了动手。
仅此而已。
那些老巫祝讲起此事时,脸上的崇拜,祝馀记忆犹新。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对虞人的想法那么清楚,祝馀没问。
也不需要问。
人都到南疆了,还有什么是瞒得了神巫的?
除非你真有能和她匹敌的实力。
信手复灭十万大军,外加一位圣境强者。
有这战绩在,祝馀真不觉得镇南军能对南疆构成什么威胁。
即使繁炽不干预,让他们把那些机关都开出来,结局也不会比百年前的虞军好到哪儿去。
“他们倒是比虞军要强上些许。”绛离说,“妹妹的机关可不容小觑哦。”
“那上面可是有隔绝天地之力的神物,一旦放任其展开,就算是我,也不能那么轻易调动天地之力抹杀他们。”
“意思是要稍微费点功夫?”
绛离点点头,佩戴的银饰叮当响,清脆悦耳。
“或许得站起来才行。”
“不过大炎的整体实力确实远胜前朝。单说武家老祖的实力,就比姜虞的圣人强上一线。”
“但也远不是阿姐的对手。”
这话并非是祝馀看轻了武怀瑜,后者就是自己在这里也会这么说,甚至更谦虚。
毕竟这就是事实。
绛离但笑不语,终究是自己人了,总要留几分情面。
那镇南军的武家小子那么嚣张,都认为老祖必秒神巫了,她不也没说什么吗?
“总之,南疆与中原的冲突算是圆满解决啦。”
她说着,灵巧地跃上廊桥护栏,身姿轻盈。
张开双臂保持平衡时,还故意朝着祝馀的方向晃了晃。
祝馀自然地上前托住她的手,护着她沿窄窄的护栏前行。
“阿弟这次出使,任务完成得很不错哦~”
她站在高处,语调轻快。
“幸不辱命,神巫大人。”
祝馀微微抬头,含笑注视着此刻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她。
今天的天气很好。
雪后初霁,冬日的暖阳慷慨洒落,从廊檐垂下,轻柔地倾斜在绛离身上。
银白的齐肩发披上一层浅金的纱,随风微微飘动,熠熠生辉。
那美得不似人间有的容颜,亦在这光中多了圣洁。
金光环身,衣袂轻扬。
似乎神巫真要登天而去了。
这一幕让祝馀恍惚忆起六百年前,云水城还是个山寨的时候。
那时的绛离也总爱在闲遐时,跑到狭窄的竹制护栏上行走。
时过境迁,她这个小爱好还是没变。
也一样的喜欢假装自己走不稳,要他来牵着。
微风轻拂,吹起绛离淡紫色的裙裾,宛若一株在光中徐徐绽放的紫花。
裙摆摇曳间,露出一截脚踝,凝滑如脂。
银质脚环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勾勒出优美的足背线条。
虽然已尽情欣赏品味她的每一处美好,祝馀的目光仍不由自主地流连在那抹雪白之上。
以至未曾察觉,廊外的绿植纹丝不动。
这阵风来得蹊跷。
“阿弟,在看哪里呢?”
绛离忽然俯身,紫水晶般的眸子里半是柔情半是狡黠。
“在看阿姐的脚踝,”祝馀如实回答,“真好看。”
可惜风却在这时停了,垂落的长裙再度掩去那抹莹白。
注意到祝馀目光的变化,绛离勾起了嘴角。
这家伙,又不是第一次看了。
摸也摸过,抓也抓过,亲也亲过。
就那么喜欢这种地方?
腿脚这种地方有那么好看,比她的脸蛋还好看?
绛离又升起了玩闹的心思。
她抽回被托着的手,纤指轻提裙裾:
“阿弟还想看更好看的吗?”
祝馀这次却不上钩,摇头轻笑:“不想,看够了。现在我只想好好看看阿姐的脸。”
“……”
绛离甜美的笑容微微一僵,腮帮轻轻鼓起。
臭小子!反过来捉弄姐姐是吧?
她踮起脚尖,裙摆如盛放的紫罗兰般旋开:
但祝馀根本无暇欣赏那惊鸿一瞥的匀称玉柱,赶忙提醒:
“阿姐!小心廊…”
“哎哟!”
“檐…”
绛离个子本来就不矮,往护栏上一站就更高了,
这一蹦起来,脑袋就结结实实撞在了廊檐上。
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如折翼的蝶般跌进廊外的雪地里。
绛离侧身跌坐在蓬松的雪中,银发和衣裙都缀着雪粒。
左脚上的布鞋不知甩到了何处,玉趾在寒风中微微蜷缩,泛着淡淡的粉色。
神巫大人一手捂着头,一手揉着脚踝,紫眸中漾着盈盈水光,可怜楚楚。
“……”
阿姐这演技…是越来越好了呀。
那蹙眉咬唇的娇弱神态,微微发抖的单薄身子,我见尤怜,足以令人心碎。
如果她是个普通的凡人女子,这就无可挑剔了。
但她不是。
不过祝馀还是在心中默默打了十分。
一头撞廊檐上居然没给它撞塌了,这份对力道的精准把控,已然臻至化境了。
值得满分。
祝馀也翻过栏杆,忽略了绛离的实力,将她当个“普通弱女子”关心起来。
“阿姐,让我看看磕到哪儿了。”
轻轻拨开银发,居然真的看到了红印子。
无敌了。
老艺术家就是注重细节啊。
祝馀暗自赞叹,俯身像年少时那般,对着那“伤处”轻轻呵气。
这举动实际效用为零,远不如运转灵气疗伤来得有效。
但绛离偏偏就钟情这样的安抚。
用其他手段治疔,她反倒要不乐意了。
绛离眯起眼眸,满足的神情像只被顺毛的狐狸。
当年跟随巫隗修行时,每次受伤都不被允许喊疼,更不许落泪。
再剧烈的痛楚也要咬牙忍耐,因为师父最厌恶软弱的弟子。
在师父眼中,软弱即是无用。
那时将师父奉若神明的她,习惯了将所有的伤痛默默咽下。
直到祝馀的到来。
这个突然出现的师弟,对她格外的好。
但凡她有一点磕着碰着,他都会急匆匆赶来,嘘寒问暖。
那时的祝馀巫术还刚起步,对医术更是一窍不通。
每次过来,也只能带些好吃的点心,或是象现在这样,好声好气地哄着她,说着“吹一吹就不疼了”的傻话。
随便呵上两口气,怎么可能就不疼了呢?
但,奇怪的是,这似乎真的有效。
当温热的气息拂过肌肤,那些疼痛,竟意外的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而她,也从最初的不知所措,甚至徨恐不安,渐渐变成了如今这般的深深依恋。
“好些了吗?”祝馀轻声问。
绛离从恍惚的回忆中抽离,望着眼前人关切的神情,眸中水波潋滟。
她委屈地扁了扁嘴,说:“头上好点了…可是脚踝也崴到了…又冷…又疼…”
不等祝馀回应,她就将那只微红的纤足塞进他怀中。
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哪里还看得出是那位统御南疆六百载的神巫?
挥手即灭十万大军的神巫大人,会崴脚,还疼哭了。
很合理。
祝馀轻轻握住抵在自己胸前的玉器,触感温润如脂。
一阵清雅的莲香幽幽萦绕。
莲花香囊,她从不离身。
祝馀托起那只纤足细看,这才发现绛离并未以丹蔻涂染指甲。
天然的淡粉色指甲如初绽的花瓣,小巧玲胧地点在玉趾上。
足背肌肤莹白剔透,隐约可见皮下淡青的血管。
“确实很凉…”
祝馀双手合拢,将那只冰凉的纤足护在掌心轻轻揉搓。
随着动作,绛离那泫然欲泣的表情也维持不住,贝齿轻咬红唇。
“阿姐,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去,好好帮你暖暖身子可好?”
说罢便要俯身将她抱起。
不料绛离却是一醒,用脚尖轻点他胸口:
“姐姐不想进屋,你看这雪景多美?”
“可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
还没说完,便见绛离抬手指向庭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树。
“那里,会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