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离朝那光秃秃的树遥遥一指。
“我们到那儿去。”
她说,双臂已经环上了祝馀的脖子。
一棵叶子都没了的老树能有什么暖的?
不过祝馀还是抱起了她,一手托着腿弯,一手扶着腰肢,踏着积雪走过去。
才走出两步,奇迹便在雪中绽放。
枯槁的枝桠抽出新芽,嫩绿的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
转眼间,整棵树已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甚至连树的品种都变了。
这本来是棵桃树的,现在却完全变了样,变成了只在南疆深谷中生长的“金焰罗裳”。
祝馀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以前只在典籍里看过插图。
垂落的枝条上缀满鎏金般的花朵,散发着融融暖光,将四周的积雪都映成了淡金色。
树冠如华盖伸展,偶有花瓣飘落,在空中划出流金的光痕。
不仅是开出了花,树本身也变高变大了,不亚于一座凉亭。
一根粗壮的横枝上垂落数条柔韧的枝条,编织成一张可容纳两人的吊床式摇椅,在花影间轻轻摇曳。
“阿弟你看,”绛离在他怀中娇笑,“这树真懂事,见我们要来,主动开出了花呢。”
那很懂事了。
祝馀也装作不知这是绛离的力量所致,抱着她走过去。
还未踏入树荫,暖意便已迎面而来。
金色花瓣落在肩头,香味沁人心脾,暖人肺腑。
“怎么样?”绛离仰起脸,眸中映着流金花雨,“这里是不是很暖和?”
祝馀含笑点头,却出人意料地将她轻轻放在吊椅旁的树枝上。
“?”
绛离一愣。
这可和她想的不一样啊?
在她的计划中,应该是被阿弟抱着坐进吊椅里,然后她顺势改变坐姿,再在这花前树下…
结果阿弟怎么把她放树枝上了?
她原以为他也怀着同样的心思,方才那句“回房”不就是最明确的暗示?
祝馀却笑嘻嘻地自己在吊椅边缘坐下,伸手捉过她的左脚,又顺势将右脚也揽过来,脱下了鞋子。
“阿姐不是说脚又冷又疼?”他仰头笑道,“这样坐着,我才好仔细帮你揉按取暖啊。”
绛离愣神片刻,忽然噗嗤笑出声来,足尖点在他掌心:
“那你把右脚也捉来做什么?姐姐崴的可是左脚。”
祝馀理直气壮地揉捏着她冰凉的足尖。
“既然按了左脚,怎能冷落右脚?总要雨露均沾才是。”
“阿弟总是有理。”
绛离轻嗔着用脚趾夹了他一下,而后手肘撑膝,托腮凝望着他,任他施为。
两人都安静下来。
耳畔唯有微风拂过时,花叶相触的沙沙细响。
花雨不时飘落,在他们四周织就出金色的幕布。
看着看着,绛离忽然有些恍惚。
金色花影摇曳间,眼前景象仿佛与某个模糊的记忆重叠。
她皱着眉,试图捕捉那一闪而过的熟悉感,总觉得类似的情景在哪里发生过。
可,在哪里呢?
六百年前,祝馀没象这样碰过她脚。
少女时期的她格外羞怯,明明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连互相擦拭身体都不曾回避,唯独这双脚始终不肯让他碰触。
而重逢之后,他们也不曾在这般情境下相处过。
更不必说此刻依偎的“金焰罗裳”,这可是南疆少数几处深谷才会生长出的神树。
其果实能延寿百年,花瓣可愈百病,就连暖香都能淬炼筋骨。
云水城附近都没有这种树生长。
他们到了南疆,就没离开过云水城。
那…会是在哪儿呢?
前世吗?
“怎么了?”
祝馀抬眸,捕捉到她瞬间的失神。
绛离轻笑着说:“阿弟,你说,我们前世会不会也象现在这样相处过?”
祝馀手上动作一停。
“阿姐,你也开始想起前世的事了?”
“没呢,”绛离摇头,“只是看这一幕似曾相识,而我记忆里我们以前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祝馀本想说:那是阿姐忘了也说不定呢。
但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囫囵吞了回去。
和他有关的事,阿姐怎么可能忘呢?
“那不也挺好?”
他说,指腹沿着她足弓的弧度轻轻描摹。
“最好是前世也这样,这就说明我们的感情早就开始了,这算是再续前缘。”
绛离被他逗得眉眼弯弯,巧笑嫣然,纤指轻点着下颌:
“倒不知前世我们是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祝馀忽然使坏地在她脚心一挠,“夫妻呗。”
绛离咯咯笑出声来,却意外地没有躲闪。
足踝依旧安然枕在他掌心,反倒用另一只纤足轻轻踢了踢他的手背,像只被挠舒服了却还要撒娇的猫儿。
“前世我们自然是夫妻,可除此之外呢?”
绛离轻声说,脚儿磨着他的手掌。
“在成为夫妻之前,我们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朋友?同门?还是…”
她忽地轻叹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怅惘:
“我原以为,阿弟在幻觉中见到的女子会是我。”
“听阿弟的描述,那女子应该是你师父一样的人物,陪伴你长大。”
“唉,真可惜…”
“可惜在哪儿?”祝馀不解,调笑道,“阿姐莫不是已经不满足于只当师姐了?”
“是呢。”
不料绛离却认真地应了下来。
“听你说起还在襁保时就被那女子抱在怀中,由她亲手抚养长大…我便觉得羡慕极了。”
绛离一直很享受照顾他的感觉。
对她而言,少女时最幸福的时光,便是在辛夷师父的竹楼里和祝馀一起生活的日子。
看着他心满意足地吃完她亲手做的饭菜,穿上她一针一线织就的衣裳。
那时她就常常想,要是连他的巫术也能由她来教导该多好。
或者,什么也不学也没关系。
将一切都交托给她,全部、全部…都由她来为他解决,而她也必将永远深爱着他。
为他提供一个,可以尽情撒娇、倾诉、依恋的怀抱。
一个始终温暖的避风港。
在她这里,他不必做那顶天立地的男人、拯救苍生的英雄,只需做个被宠着的孩子。
一辈子,永生永世,都不离开她…
遗撼的是,她与他相遇得太迟。
以祝馀当时的年龄与心智,又怎么可能安心当个什么都不管的孩子呢?
所以,当得知竟有那样一个女子,在祝馀还在襁保中时就陪伴在他身侧,参与了他人生的每一个阶段…
做了所有她渴望的事…
她心中的羡慕便开始发酵,甚至…隐隐扭曲成了嫉妒…
这还是她第一次产生名为“嫉妒”的情感。
即便是面对玄影、苏烬雪、元繁炽她们,得知她们与祝馀的过往时,心中最多也只是不悦。
唯独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她并未隐藏这份心思,而是坦然地向祝馀倾吐:
“姐姐嫉妒了。”
“嫉妒她能那样早地遇见你,能将还是婴儿的你抱在怀里。”
祝馀失笑,牵过她的手:
“那我带阿姐去看看我小时候的记忆,看看小时候的我,好吗?”
绛离含笑点头,但在祝馀要施展能力时,却突然将手抽回。
“别急。”
她嫣然一笑,在祝馀腿面上踮起脚尖。
女子的身姿灵巧得象只小鹿,娇俏的“嘿咻”一声,便从树枝上轻盈跃起,整个人也扑进了吊椅里。
祝馀下意识伸手托住她的大腿,助她稳住身形。
绛离的身形是众女中最纤细的,远不及元繁炽那般丰腴曼妙,但双腿还是匀称饱满。
隔着薄薄的布裙,那充满活力和生命力的触感无比清淅。
绛离笑声如银铃清脆,双手扶住祝馀的肩膀。
一边娇声嚷着“痒”,一边就着这个姿势,面对面地在他身前跪坐下来。
这一下,祝馀的视线恰好正对着她微微起伏的胸口。
幸好是绛离,换成别人,他就得努力向后仰头才能呼吸和视物。
而此刻,即使他把下巴粘贴去,依旧能看见她含笑的眉眼。
“阿姐?”
绛离俯视着他,含情脉脉。
这是她最钟爱的姿势。
能将他彻底笼罩在自己的怀抱与气息之中,也能随时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方便她低头亲吻。
她先是在他额间落下一个吻,而后贴近耳畔,温热的吐息撩拨着他的耳廓:
“只是看看阿弟小时候,可不够呢。”
“姐姐很贪心的…想要的,远比那更多。”
“那阿姐还想要什么?”
祝馀明知故问。
“我们…”
绛离与他鼻尖相触,呼吸交织,呵气如兰:
理所当然的答案。
绛离对此事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
自回到南疆第一夜起,便在那幻境世界中与他用尽手段尝试了十年。
后来更是钻研了无数丹药蛊术。
“阿姐很喜欢小孩子?”
祝馀低声问着,手掌已滑至她腰后。
绛离迎着他的目光,那梦幻深邃的紫眸中,盈满了能将坚钢融化的柔情:
“我只喜欢…和你的孩子…”
“阿姐…”
“嘘——”
绛离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嘴唇上点了点,素手在虚空中一探,拈出一只玉盒来。
打开盒盖,露出一枚流转着莹莹光泽的丹药。
又是孕灵丹?”祝馀笑问。
“不是呢。”绛离摇头,“这是聚生丹,专为阿弟炼的。”
“这丹药能激发你体内生生蛊的活性,使其汲取、转化天地灵气的效果倍增。”
这还能加强的?!
祝馀震惊了。
现在的就已经够用了,这再强化就真成永动机了!
绛离将丹药含入檀口,俯身凑近,以唇相渡。
一缕清甜伴着药香入体,药力随之化开,流向四肢百骸。
随后,香风袭来。
莲花香、金焰罗裳的香气与她的体温交织成网,将他彻底淹没在这片温柔的海洋里。
吊椅摇晃,抖落漫天金雨。
花,开得更艳了。
花团锦簇,绚烂夺目,清香怡人。
天上,又下起了雪来。
但那细密的雪还未落地,便在金焰罗裳的温暖中融化成水,滴落在花中。
奇迹般地,点点水滴滋养处,结出了青涩的幼果…
许久,许久,风停雪歇。
一只纤纤玉手从晃动的吊椅中探出,指尖轻捻,摘下了一枚饱满的果实。
“阿弟,你看,神树结果了咧。”
绛离语调欢欣,像献宝般将果子举到祝馀眼前。
那果实圆润,形似品相极佳的橙子,表皮却更为光滑剔透。
“阿弟,你说这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
她侧身蜷缩在祝馀怀中,举着果子细细端详。
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语带羞涩与期盼。
“预示着…我们也要有‘果子’了?”
祝馀完全理解她的心情,却不得不实话实说:
“阿姐,这棵树…本就是你幻化出来的。”
绛离娇声反驳,将果子递到他唇边。
“尝尝看,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金焰果。”
祝馀依言咬了一口,果肉甘冽,汁水丰盈。
“好吃。阿姐也尝尝。”
她却将整个果子推入他口中。
但未等祝馀咀嚼,绛离的吻便再度覆了上来。
更加浓郁的香甜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细细品味后,她满足地舔了舔唇。
绛离眼眸亮晶晶地望向他:
“我们的孩子,小名就叫‘果儿’,可好?”
“这我倒是没意见。”
祝馀咽下果肉,手臂环住她的腰肢。
虽然身材总体上丰腴得不明显,但阿姐的腰和腿确是众女中最为动人的。
手掌抚过她小腹上的马甲线。
“我明白阿姐的心情,只是此事…确实急不得。”
“不过也快了,我已触碰到圣境的门坎。”
他补充道,却见绛离不甘心地咬唇:
“我们再试试…”
她将他按倒在铺满花瓣的吊椅中。
但还没等做什么,绛离忽然全身寒毛倒竖,猛地抬头望向寝殿方向。
祝馀也在同一时刻心生感应,倏然转头看去。
只见,一道青光冲天而起,荡开云层。
天地间回荡起奇异的嗡鸣,风压阵阵,震得满树金焰罗裳簌簌颤动。
锋锐寒冷之气,自那光柱中逸散开来。
“这是…”
“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