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桂这一声惊呼,顿时让在座不少人,将目光都放在她身上。
夏金桂平日里也没少惊惊乍乍,刚还是大家还不以为然,只是等王熙凤看到夏金桂脸上豆大的汗珠时,饶是王熙凤素日里不怎么喜欢夏金桂,此时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瞧夏金桂这样子,和前几次的装腔作势不一样,只怕是真要生了。
一时之间,荣禧堂内乱糟糟的,根本不象是个正经高门大户的样子,显然大家都没有丝毫准备口至于贾赦、贾政这俩男人,更是马不停蹄往外走,贾宝玉看着夏金桂那痛苦的样子,一时之间都惊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手足无措。
最后还是贾琏看不过眼,将这位兄弟拉住去,在外头候着。
厢房里,惨呼声不绝如缕。
王夫人在外边坐着,听着这惨呼,于是便不由得皱起眉头。
生个孩子罢了,这不过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事儿,偏生这夏金桂自怀孕以来,拿着鸡毛当令箭,没少因着肚子里的玩意儿耀武扬威。
王夫人攥紧手中的茶盏,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心中的念头愈发确定起来。
先前夏金桂为了怀上,居然敢对宝玉用那些个虎狼之药,害得宝玉至今为止,都伤了身子。
这事儿——王夫人只是因为夏金桂怀了孕,所以才隐而不发,如今夏金桂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王夫人自然就要一一清算夏金桂过去的所作所为。
听着惨呼声,外头,史湘云等人刚好也在。
这几个姑娘家,虽然未曾进里边瞧过,但是瞧着自厢房里屋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史湘云、薛宝钗和薛宝琴,脸庞悉数血色全无。
她们姑娘家家,哪里见过如此场面?
妇人生产,宛若半只脚跨进鬼门关。
偏生夏金桂孕期养得好,腹中胎儿较之寻常胎儿要大,生产也比旁人要难的多。
听着里面的痛呼声,便是贾宝玉的心是顽石所化,此时也不由得生出一丝害怕和动容来。
他虽厌恶夏金桂,贾宝玉素日里的混帐事更是罄竹难书,但他倒底也是不坏到流脓,尤其是这生与死之事,更让贾宝玉心生畏惧之感。
他这会儿呆呆地立在原地,只能浮现出一个念头。
还好生产的不是他。
而当天光熹微。
一缕天华破晓。
夏金桂唇色苍白,看着身边皱巴巴、红彤彤的婴儿,神色虚弱,但心中不无庆幸。
还好——
还好最终熬过来了。
还好生的是个儿子。
若是王夫人不阻挠,只怕此次正房奶奶的位置,已经是板上钉钉。
可是夏金桂想起之前下药之事,心中惴惴不安之馀,决定若是见势不对,就去娘家搬来救兵。
将对将,兵对兵,好好论一论其中的道理。
是,她夏金桂是下了药。
但是此药,并非只是普通的虎狼之药,若非男子身体虚,这虎狼之药,也不会有什么异样。
平心而论,退一万步,他贾宝玉在外边偷吃,难不成就没有其他的问题吗?
再者,自打贾宝玉要上进,先是读书,然后又是做官,前前后后,使了多少银子,贾府又掏了多少?
最终,还不是她夏金桂掏出自己嫁妆里压箱底的银子,好让贾宝玉上进吗?
可是若是真能进步,也就罢了,偏生瞧瞧如今的贾宝玉,功不成、名不就,银子是全用了,可是什么好处也没落着。
她倒要让妈来论一论其中的理儿,偌大的荣国公府,当真只有表面上的体面,馀下的,都是些空壳不成吗?
夏金桂暗自决定,却在这时,等到房间里的血腥味褪去后,产婆便推门而出,笑盈盈地冲着王夫人等道喜:“恭喜老太太、贺喜太太,姨奶奶生了个小少爷!”
“这小少爷五官灵秀,瞧着便是宝二爷的种。您要是不信,进去瞧瞧,这眼睛鼻子,可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产婆此番话落,那边王夫人和贾母倒是松了口气。
夏金桂归夏金桂,但总归是个大孙儿,沾着宝玉的光。
只是,王夫人瞧着贾宝玉那傻愣愣的样子,总归有些不痛快。
在她的计划里,头一个大孙子,应当是嫡出的哥儿才是。
且那哥儿的母亲,更该是来自诗礼簪缨之族的高门大户闺秀,哪里是夏金桂这等上不得台面人能够企及的?
想罢,等确认产房中的血腥味早已用艾草熏去后,王夫人才拈起一块帕子,转而轻轻压在鼻下,推门进入其中。
只是脚步落在帘子外时,王夫人的步子便顿住了,她接着就将帕子压得更紧,转而淡淡开口:“此番你为宝玉诞下哥儿,也算是有功。只是功过不能相抵,真要论起来,之前你给宝玉下那等子脏污之药的事儿,我都还未来得及与你计较。”
“只是我荣国公府,到底不曾象是普通小门小户,动辄就是发卖打骂。贾家一门两国公,乃是四王八公之家,就算你不对在先,府内也要讲究体面。”
说到这里,夏金桂心中已然浮起不好的预感。
只是这会儿,她刚生产完,气还没有喘匀,只能瞪大了眼睛,听着王夫人那漫不经心的语调。
此时,王夫人继续道:“此番事了,我和老太太再三商量,不若就将你的孩子,先抱养在我膝下。”
“咣当——”
夏金桂募然抬手,拼尽浑身的力气,就将旁边的茶盏打落。
茶盏四分五裂,上好的青花瓷,此刻都化作一地的碎片。
王夫人被吓了一跳,抿了抿唇,心有不满,只是这会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定了定心神,不管此时夏金桂究竟是什么心思,就继续开口道:“你可别以为,我是凯觎你一个哥儿。再多的哥儿,我难不成就没有生养过?只是,你也要认清你的身份!正头奶奶还没进门,就凭你,也想要将哥儿养在膝下?若是这般传出去,你让宝玉还如何娶正头奶奶?”
此刻。
房内一片寂静。
只有夏金桂粗重的呼吸,还有不断起伏的胸脯。
她因为生产时过于用力,此时根本难以开口,只能发出宛若拉风箱一般的锯木嘶哑声。
夏金桂双目充血,仿佛要通过帘子,看到外边一脸悲天悯人的王夫人。
若是现在王夫人站在夏金桂面前,只怕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直至将王夫人整个人都生吞活剥了,方才能略略泄恨。
王夫人知道夏金桂此刻心绪起伏,只是,她并没有对此放在心上,只是继续不紧不慢道:“你也是知道的,你虽然是妻,但前面还得加之一个平字。平妻,平妻,终究上不得台面,说到底,不过是个妾而已。你难不成,想要你的儿子,一辈子都挂着庶出的名头吗?”
“你瞧隔壁府的环哥儿,就算再得意风光,可那又如何?庶子,就是庶子!只要我一朝还是嫡母,宝玉就在嫡庶上,压过环哥儿。嫡庶之分,泾渭分明。你且看着,我就不信,那贾环顶着一个庶子的名头,难不成还真能出入庙堂之高。真当外人所言,官拜一品,有那么简单吗?”
王夫人的话语,说着说着就偏了。
说到最后,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对着夏金桂开口,还是在对自己劝慰。
夏金桂突然笑了,笑得讽刺至极,一行清泪自眼角流下。
此时此刻,她明白了。
她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做高门大户的奶奶,难。
做高门大户的妾,更是难、上、加、难!
夏金桂现如今,才算是终于后悔了。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的话,她宁可嫁给低门小户的妻,也不要嫁成高门大户的妾!
是啊,平妻、平妻。
说到底,不过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而已!
夏金桂的笑声讽刺,但正是这一声讽刺的苦笑,却彻底触动了王夫人敏感的神经,她转而就拧紧眉头,冷哼一声:“你觉得这是屈就你的?夏金桂,你不过只是商贾之女,你真以为,若不是凭着做妾和那雪花般的银子,你能够着我国公府的门坎吗?”
“你不过只是一介没有亲爹的孤女!你当你是什么玩意儿?素日里骄奢跋扈,我作为长辈,这话原就想教训你,更何况你还对宝玉做了那般下贱的事儿。”
“只是碍于你肚子里的那个种,我才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如今,我也好歹算是出了这口恶气!”
王夫人直抒胸臆,正说得唾沫横飞的时候,却在这会儿,轰然一声巨响。
只见昏暗的室内,募然大亮。
外头一道道人影站在那儿。
其中,一道怒气几欲盈天的身影,站在门坎那儿,带着气势汹汹的样子,裹挟着劲风,大步向屋内走来。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听闻女儿发动,匆匆从京城临街赶来的夏奶奶。
夏奶奶原本听闻女几发动,正是满怀欣喜的时候,等到了府门口,却不想,被那起子狗眼看人低的小厮拦下,好在夏家到底也算是皇商,在京中也有几分体面,等有门口的婆子认出后,就带着她自角门进入,一路七拐八拐,总算来到了夏金桂所在的厢房小院。
来的路上,夏金桂诞下一个哥儿的消息,已经被夏奶奶知道。
夏奶奶闻言,自然是不胜欢喜。
喜不自禁的时候,却不曾想,在厢房外,听到了王夫人完完整整的这一番话。
夏奶奶本不是什么能够忍气吞声的性子,可是今日,她为了得知女儿在荣国公府的真实处境,愣是按捺下气的哆嗦的牙齿,在门口听完了所有,直至这一刻,终于按捺不住,轰然踹开大门。
夏奶奶气势汹汹的样子,顿时就把王夫人给唬住了,等到了王夫人面前的时候,王夫人甚至都还未曾回过神来,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夏奶奶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清脆的巴掌声。
在厢房内回荡。
这一下,不止是王夫人傻了,就连门外的众人,也都愣住了。
这可是荣国公府生出了衔玉而生宝二爷的王夫人,最是慈悲心肠不过,可是如今——哪里能想到,会说出这番恶毒之语,进而失了这么大的面子。
对于勋贵人家来说,吃穿不愁的情况下,最要紧的,可不就是那虚无缥缈的体面吗?
这一个巴掌,简直要比让王夫人丢了一万两银子,还要难受百倍、千倍,甚至不止!
然而这会儿,夏奶奶却不管王夫人是什么心境。
她只知道,自己再不开口,她就要跟爆竹似的啪,炸了!
只见夏奶奶插着腰,开口便道:“姓王的,你以为所谓的宝二爷,出生的时候,嘴里含了块石头,自个儿就是通灵宝玉了不成?”
“还高门大户?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自个儿又不是什么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是,你乃武将之后,如今我才算是见识了,你王夫人,当真有武将风范!”
夏奶奶这话,明夸暗贬,其中讽刺的意味,不言而喻。
王夫人的脸色,青了红,红了白。
一时之间,脸上的神色简直跟开了染坊般热闹。
偏生夏奶奶的嘴,此刻就跟吐豆子似的,一股脑地都吞吐出来:“你说我夏家是商贾?瞧不起我商贾之女?瞧不起这所谓的肮脏黄白铜臭之物?呵!当真是好大的笑话!今儿个出去,我也要不怕拼着我夏家的脸皮不要,也要让旁人知道,这荣国公府的里子也不要了。”
“谁家高门大户,谁家四王八公,一面作践着嫁过来的女儿家,一面还用着她的银子?这里里外外,我夏家的嫁妆银子,至少贴了二十万两。”
“姓王的,今儿个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了。还银子,和离!这什么鸟气,我夏家不受了。惺惺作态,装模作样!”
“呸!你当你荣国公府的贾宝玉,真是什么人人都要啃上一口的香馍馍不成?早知如此,还不如让我女儿嫁给那环三爷,这不比嫁给贾宝玉来的体面尊贵?真要嫁给环三爷,我女儿说不定如今都有诰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