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威远武馆的演武场上早已拳风呼呼,汗气蒸腾。
初阳刺破青石县上空那层永远不肯褪尽的铅灰云层,炙烤着裸露的尘土。
只着一件单薄汗褂的方寒,古铜色皮肤上几道昨日留下的抓痕与擦伤便格外醒目。
大师兄马大元身影掠过众弟子,指点纠正时,目光堪堪钉在方寒手臂那几道翻着红肉的新伤上。
他脚步一顿,眉头瞬间锁紧,低沉的声音响起:“方师弟,这伤……怎么回事?”
威远弟子在外受了暗算,这是对整个武馆的挑衅。
演武场一角的树荫下,少了旁人干扰。
方寒的声音很平:“黑虎拳馆,吴魁。”
他将采药队里遭遇毒蛇、狼群,以及最后狭路相逢。
吴魁推巨石阻路、同队药工惨死的一幕幕原原本本道来。
最后,他望向马大元。
那双总如古井般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燃着一点不熄的暗火:
“大师兄,这梁子,我和他算结死了。”
马大元面沉如水,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冷了几度。
“好个吴魁!”他冷嗤一声,“你可知他为何对你怀如此深仇?根子落在他那个哥哥吴刚身上。”
方寒微微一怔。
“上届对拳大会,”马大元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他吴刚在擂台上狠辣出手,生生废了张老六几人,要不是裁判及时出手,能不能活命都是一个问题。”
他右拳猛地砸在粗糙的树干上,震落簌簌枯叶,
“那一战,我出手废了吴刚。是公愤,也是私仇,威远的面子不能折在这种卑劣小人手里!”
方寒心中了然,黑云压城的仇怨背后是血债血偿。
难怪吴魁看他的眼神,像看仇人。
“那吴魁本身,”马大元语气缓了缓,带着一丝鄙夷,
“根骨低劣得可怜!本该一年之期一到就卷铺盖滚蛋。黑虎拳馆的何馆主,大约对废了的吴刚心存几分愧疚,竟破例允他留下。
这厮不知走了什么邪路,竟弄到一剂虎狼猛药,硬生生将气血冲过了那道坎,勉强卡着边突破了一次气血。”
马大元停顿片刻,嘴角那抹冷意更深:
“可根骨摆在那儿。一次气血便是他的顶点了,桩功练得一塌糊涂,拳法也是稀松平常,
在黑虎拳馆,那就是一条仗着何馆主一点旧情混饭吃,还自以为是的废物。”
明白了,方寒眼神如磐石般沉静下去。
他朝马大元重重点头:“师兄,我懂了。”
多馀的话不必再说,碎石式大成之日,便是恩怨清算之时。
接下来的练拳,方寒出手更加沉凝。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拉动风箱,浑身肌肉骨骼在桩功的框架下发出低沉的、近似锻铁的嗡鸣。
身上的伤口牵扯着微微作痛,他却象毫无所觉。
汗水沿着贲张的肌理滚落,滴进滚烫的尘土里。
又过几日,天际刚染上一抹蟹壳青。
一个透着蓬勃朝气的身影便闯进了威远武馆的演武场。
是林晟。
他风尘仆仆,脸颊上还横着一道结痂的血痕。
袍子下摆被利刃划开道口子,可那双眼却亮得象淬了火的星辰。
“方师弟!”林晟一眼就瞅见了赤着上身打熬气血的方寒。
几步并作一步冲过来,声音里带着一股劫后馀生的兴奋劲头儿,
“你猜怎么着?昨天收队了!第一次走完押镖全程!福运镖局的洪彪镖头说我命硬,是块走镖的料!喏,酬劳!”
他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晃荡间银子撞击的声响清脆悦耳。
末了又压低声音,眉飞色舞,
“黑石岭那段儿最凶险!眼瞅着前面三家商队的货都被‘秃鹫寨’那群天杀的掀翻了,
幸亏咱镖局旗号够硬,又有洪镖头那张熟脸镇着,只被扒了两成平安钱就放行了。”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城外的刀光剑影,帮派间的微妙平衡,各路流寇悍匪盘踞的山头。
那些地名和传闻,象一把钥匙。
缓缓推开了一扇方寒从未窥见的、混乱更甚外城数倍的广袤世界的门缝。
方寒安静听着,等他稍歇了口气才开口:
“看来,城外是真正的大江湖。”
“可不是么!”林晟重重拍了下大腿,
“对了方师弟,你采药那趟……真就只是蹭了道口子?”
他瞟了眼方寒那结痂比他还深还长的伤口,显然不太信这轻飘飘的说辞。
“遇了群不长眼的蒙特内哥罗狼,”方寒语气依旧平淡,只眼底寒光一闪即逝,“所幸没伤到筋骨。”
两人目光轻轻一碰,彼此都明了对方话外的千钧重担和那场心照不宣的仇怨。
“不过,倒也不全是坏事。”
方寒话锋一转,摆开不动如山桩的架势,脊柱如龙微微震荡。
一股沉凝如大地般的气息缓缓荡开,竟隐带风雷之声。
“这次与那几头蒙特内哥罗狼搏杀了一回,倒是把这桩功和拳意往前推进了一截。”
他右拳虚握,没有击出。
小臂的筋肉却在瞬间绷紧如盘绕的老藤,贲张起伏又猛然内陷。
仿佛蓄足了惊天动地的力量却又强行压回体内那具不动如山的躯壳之中。
正是杀招“碎石式”由意生力、含而不发的艰深阶段。
林晟看得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是纯粹的兴奋和期待:
“方师弟,这一招……快了?”
这碎石式若成,石砾境内恐怕罕有敌手。
“就在这数日之间,”方寒缓缓收势,眼神如古井。
投向武馆之外那隐有喧嚣传来的方向,斩钉截铁,“对拳大会上,正好磨磨招。”
……
六月初六,赤日当空。
青石县外城西那片专为帮派械斗和官府发卖罪囚而留的巨大空场,彻底陷入了疯狂的灼热与声浪。
“青石武馆对拳大会”八个墨迹淋漓的大字。
被写在一块巨大的、沾着可疑暗红色污渍的牌匾上。
高高悬在临时搭建的擂台正中央。
擂台下,活象划分开两个世界。
东面撑起大片描金绘彩的锦缎遮阳棚。
几案上冰镇酸梅汤氤氲着凉气,细瓷杯碟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