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患重病的感受是怎么样的?
躺在洁白无瑕的舒适囚笼中,婉婷的感知已然麻木,但她非常清楚,这种体验的痛苦更多来自外界的众人,来自与他人的对比——日日夜夜被缚于黑暗洞穴中的囚徒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何不妥,但当他们偶然挣脱锁链,自洞穴中走出,望见蓝湖绿树的美景,看到衣着光鲜的富商乃至行装朴素的平民时,便再也无法忍受那狭窄逼仄的过去。
自己幼小时,也曾在幼儿园大班上和几位同龄孩子交流过自己的志向。她说自己要成为像母亲一样的科学家,成为父亲一样的探险家,或是成为凯蕾娜阿姨一样的警官:因为榜样就在身旁,照着前人的路走总归没什么大错。
婉婷家是代行者的技术家庭,受到社会的普遍尊敬——母亲虽不是智械,却不愿和大多数代行者人类一样从事文科社科岗位,而是投身自然科学,在腥红研究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据凯蕾娜所说甚至一度提名院士。
婉婷因此开始畅想自己以后的人生:如果理科成绩出色,就进入腥红研究院竞争科研,下可获得稳定编制,上可功成名就,甚至获得院长赏识;如果富有探索精神,就添加梦位面勘测队,如今疯嚣残留物渐熄,失控蜂群也被基本肃清流毒,探险本身的安全性大大提高;她还想过成为长子心理治疔师,成为新守护者军团预备役,成为追逐野生蜂群的智械观察员……
这些绚烂多彩的想法充斥着她的幼年。而当时的同班同学对此也是激烈回应:
桑迪奥的父母都是霍尔莱塔网络管理员,隶属于贝琪的内务管理部,但他和心灵网络的共鸣天赋较差,估计自己只能当一位普通的星塔守林人,负责看护霍尔莱塔民用魔术球,人到中年后可以教几个法师学徒;拉文尼斯雅·丽来自塔纳古斯的“下水道”工人家庭,她的父母日常负责处理通灵塔运行后的废能,世代兢兢业业,但拉丽自己不愿继承父母的工作,她更向往通灵塔内的差事,甚至希望在军用通灵塔工作;西迪尔是方舟蜂群的一只工蜂幼崽,被父母送来婉婷的幼儿园进行学前教育——它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什么都不干,趴在族群圣祷组件旁每天对着厄多斯海灵【伊娃】祈祷就能获得充足的资源。
面对同班同学毫无保留的表达,当时略有不适的小婉婷听得津津有味,她高兴地与众人扫描信息单元,祝贺大家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那时的交谈在彩糖和礼炮声中落幕,所有孩子都洋溢在绚烂的美梦中。
但婉婷只算错了一件事:在所有孩子中,只有她一个人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幼儿园时,她曾问过自己的母亲锋芹一个问题:“周围同学的身体总是那么健康,为什么就我老是生病?”
母亲只是随便笑笑,摸着婉婷的脑袋说她只是体弱多病——代行者医疗技术发达,日后肯定能将她完全治好。
当时如奶油小蛋糕般温软可爱的婉婷轻易相信了母亲的说辞。她看着周遭的同学每天开开心心地放学,每天以饱满的精神迎接老师的教程和机械的知识灌注。尽管自己上课经常犯困,经常被老师放学后留下来谈心,但她始终相信自己神通广大的研究员妈妈会带着最好的医生治好自己,让她变得和其他同学一样活力充沛。
她就这样每天伏在座位上打盹,等啊等……但又一个夏日来到时,自己没等到妈妈许诺的医生,反倒等到了一个古怪的消息。
不知从何时开始,爸爸突然不见了。
得知爸爸的消失是在幼儿园大班下学期的某个下午,那天婉婷和爸妈约好放学后去千年老店幻汤厂就餐,下午在校门口集合。
但高高兴兴的她最后却没有吃到那顿梦寐以求的幻汤盛宴——母亲那天晚点了,婉婷在幽静的路灯下呆呆地凝视着代行者五彩斑烂的夜景,沐浴在温暖却黯淡的光圈下,她一时竟感觉那些楼宇间抽动的光流简直如同不可名状的古神,要化作有着骇人利爪的恶兽朝自己猛扑过来。
直到最后一位加班的语文老师走出校园,瞧见她后请求了天河系统的特别关注,婉婷这才在超级监测系统的保护下放下心来。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母亲有些迟缓的身影才在道路的尽头缓缓浮现。站在校门口望向远处如合成兽身形轮廓般结构复杂的都市天际线以及眼花缭乱的灯光,婉婷一时竟以为是一群漆黑的怪兽在追逐母亲的身影,当即吓得缩成一团,蹲在原地等侯着母亲的到来。
“……婷婷,爸爸有事出差去了,工作很重要……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没法和我们在一块了……”
关于那天后续的记忆,婉婷只依稀记得母亲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拉着她的手回到了家中——那天自己的意识非常模糊,心中愿意相信母亲的说辞,但在看到周遭如怪物般几乎要扑面而来的城市光景后,她的心中逐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爸爸大概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自上小学以来,婉婷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每当和同学谈起此事,她都会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似乎默认了丧父的事实。但困难不会随着逃避而消失,随着时间继续推移,自己的学业和母亲的事业也受到了强烈的干扰。
学校教的课程很难,对智力普遍强化过的梦位面居民来说却显得尤为简单。婉婷却不是如此,看似轻微的病痛没有丝毫治疔的可能,时刻影响着自己对知识点的吸收,她每掌握一个知识点的时间都是正常孩子的数倍,常常惹得教她写作业的学习委员暴跳如雷。在班级里,她每次测试的成绩都是倒数前三,老师多次找她约谈——最终,母亲以医院出示的报告单为证,免去了婉婷许多繁杂的课程和作业,这才勉强使她适应了学校的艰难生活。
与此同时,母亲自己的事业也在莫明其妙地恶化下去。婉婷发现妈妈的精神开始变得异常急躁。虽然母亲每次和她交谈时情绪还算稳定,但每当投入工作时,她的思绪就会变成一团乱麻——婉婷好几天回家都看到她趴在房间里桌子上抓耳挠腮,嘴里暴躁乃至有些凶恶地大喊着:“实验失败了!为什么!”
但每当她害怕地敲响母亲的房门时,后者又会象换了个人似的转身笑脸相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一脸放松地说自己只是遇到了些小小的科研挫折。
真的只是个小挫折吗?
婉婷不知道,她只知道爸爸离开那天,母亲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在此之后,爸爸再也没有回来。
但还没等婉婷消化完自己家的苦痛,别人家的幸福又一次使她陷入了无法根除的自我怀疑之中:桑迪奥的父亲升了官,甚至能直接向贝琪女士汇报心灵网络的日常;拉丽在探险夏令营中表现出色,展露出惊人的探索天赋;西迪尔真的回到了它梦寐以求的祷告节点,过上了吃喝不愁的慵懒生活。
童年的玩伴基本都过得不错,在这个保下限为王的星际时代,似乎只有自己家的生活一地鸡毛,幸福程度处于绝对的平均线以下。
婉婷始终对自己家的霉运困惑不解,为了解决此事,她也曾虔诚地向梦位面的正统神明,创世女神莉亚和继世主郝仁虔诚祈祷——但母亲告诉她这并没有用,因为神明不会干涉个体的幸福。
“……那他们到底有什么用?”童言无忌的婉婷有些恼怒地问出了一句看上去有些亵读的话。
“他们和这个宇宙的规律一样,冰冷却平等地对待着宇宙中的一切存在。”母亲这么回答道。
时至今日,婉婷觉得母亲说得对,但也正是因为这冰冷的规律,自己被病痛折磨得几近崩溃。
随着时间推移,婉婷的病症越来越夸张:她的思维开始间歇性断片,每天上课时仿佛有数十只蜜蜂伏在她耳畔嗡嗡狂叫,课间她甚至能看到走廊里立着几只模糊的鬼影,放学时总能看到几个同学翻滚糅杂在一起旋转着飞离校园……这一切令她一度丧失了继续学习的希望,想要彻底退学,如果不是自己的人生中还有几丝光亮,自己或许早已自暴自弃。
婉婷只记得自己在三年级时几乎快要陷入疯狂。直到母亲介绍了一位发色火红的阿姨,她的病症才终于稳定了些。
那位阿姨名叫凯蕾娜,据说信仰一位不同于宇宙责任神的“强大神明”,他能为病魔缠身的自己带来真神不愿赐予的祝福。
凯蕾娜曾与自己交谈许久。但不知怎么的,对方却说自己能信仰上这么一位神明,还得归功于她的母亲。这其中的逻辑婉婷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只能作罢。
总之从那天开始,自己便与凯蕾娜在交谈中产生了奇妙的共鸣,脑中出现了一个友善的声音——他在不断安慰自己,驱散自己身上的病痛和阴霾,还能创造出异常神奇的“幻境”供她在做梦时涉足其中。
也就是靠着凯蕾娜带来的这种祝福,婉婷身上的病痛显著减轻,坚持到了考上初中,并继续完成着自己的学业。
但不知又从何时起,自己在母亲的安排下和那位凯蕾娜阿姨的交互变得越来越多——后者带她就餐歇息,替她参加家长会,监督她做功课……虽然母亲再三强调凯蕾娜是她绝对信任的好友,但自己依旧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母亲恐怕也将离开自己。
“……婉婷,婉婷!你在听吗?!”
果不其然,随着自己与凯蕾娜的日常变得越来越多,母亲居然渐渐淡出了自己的视线——在某一次与凯蕾娜的聚餐后,自己甚至已然在潜意识中将她当作了自己的母亲。
而后的某一天,凯蕾娜告诉她母亲也有大事要办,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和她见面了。
……母亲到底去哪了?
婉婷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她此刻只觉得心里万分憋屈,不知该恨谁,也不知爱的人何时会离自己而去——这种没有目标的怅然若失感最为致命,甚至不如那些决意复仇之人来得酣畅淋漓。
“……婉婷!你在听吗?”
……但记忆依旧不对劲,自己虽然在三年级之后依靠凯蕾娜带来的祝福支撑到了小学毕业,但一年级到三年级的日子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好象……是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一直在关心自己……
在深深浅浅的回忆中,婉婷似乎记起了他的名字。
“是叫梦……”
“婉婷!你怎么走神成这样了!”
好友的喊声终于触及到了婉婷的内心——一瞬之后,她从深度回忆的世界中清醒过来。待婉婷从久远的记忆中缓缓上浮,眼中所见的周遭骤然从过去往事的场景变回了宽敞明亮的大病房。
“婉婷!你到底醒了没?我叫医生了啊!”
婉婷总算从迷糊中彻底苏醒过来。待她错愕地转头望向左侧时,终于看见一位捧着一袋鲜花的寻常少年坐在木椅上满脸焦急地望着自己,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他周遭银白色的墙壁外壳上飘浮着无数蓝色的光流,有无数双眼睛溶解在光流中,在死死盯着自己。
“……啊,梦黎,没事,我……只是刚刚走神了而已……”
她艰难地前倾身子,伸出左手握住床边梦黎的手腕,随后用尽力气攥紧了它。
……还好,至少梦黎现在还没有离自己而去。
抬头平视着梦黎熟悉的面庞,她就这样保持着紧握手腕的姿势,仿佛正在完成一项艰难的壮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