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握紧梦黎的手腕后,婉婷的视野逐渐悬停在病房内正对着她身体的那扇落地窗上。此刻她眼中的房间正不断变幻,在环绕自身的立柱和落地窗与封闭的钢铁之壁间不断切换。
有时,她能通过乌黑的窗沿与整洁的玻璃望见楼下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起伏的波涛间跃动着密密麻麻的鱼群,几艘火红色的捕捞船一字排开,破开波浪追逐着维持生计的猎物;但片刻之后,近在眼前的冰冷墙壁又迅速隔开了宽阔的外界环境,将她的身躯和心灵都囚禁在了一间狭窄的病房中。
这种混乱的感觉并非最近才充斥在自己心中——早在自己进入小学的那一天起,病痛便早已使她的灵魂陷入了不正常的狂乱
很可惜,对一般人来说,过去的回忆是和家人伙伴的日常,是和习题测验的斗智斗勇,是对某些人和事念念不忘或避之不及。但对自己来说,记忆中留下的几乎只有一座灰白的八层阁楼,每层楼代表一个年级,那苍白楼宇中的房间内什么都没有,唯独满溢着令人窒息的空虚。
但人生中总还有些光亮——至少养母凯蕾娜和好友梦黎至今还在关心照料着自己,如同黑暗深空中的淡淡星光。凯蕾娜的照料支撑着自己走过三年级之后的岁月,而梦黎则从小便与自己一同学习生活,看起来什么都不怕,给了自己相当多的支持。
直到那个温和而礼貌的声音如海上明月般冉冉升起,为自己带来了长久的安宁:
“……孩子,今天梦黎来看你,我就不多说了。
“如果有什么困难,记得后面叫我。”
一阵空灵而虚幻的中性嗓音在婉婷脑中响起,暂时打断了她对过去的回忆。
在从回忆中上浮后,婉婷眼中混乱的世界终于又一次恢复了正常,她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视线缓缓划过整洁白淅,图画着点点星彩的松软床面,再度望向木椅上神情严肃的少年。
梦黎端坐在椅子上,已然将大腿上粉色袋子拆封,把色彩雅致的鲜花插入了淡蓝色的陶瓷罐中,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婉婷床头柜的正中央。
婉婷的视线在梦黎乌黑蓬松的卷发上游走,又向下凝视着他小麦色大脸上有些尖细的眼睛和鼻子正下方的一颗黑痣,片刻之后努力集中注意力,缓慢地开口说道:
“梦黎,辛苦你看望我了……妈妈工作繁忙,你和梦叔都太累了。”
面前的少年听罢晃了晃脑袋,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瓶酸奶,坐直身子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嘿,婷婷怎么还这么说呢,帮你是应该的,咱俩多少年的交情呢……”
婉婷僵硬地坐在床沿点了点头头,挪动大腿朝梦黎的木椅稍微靠近了些,突然盯着他的脸磕磕绊绊地喃喃道:“那梦黎……你最近在学校有和同学吵架吗?”
但就是这么一句有些含糊不清的询问,顿时令梦黎心头一紧。他当即绷着脸回应道:“哪有,我也就当年年轻气盛了点,经常和同学吵架,现在收着呢……”
婉婷面色不改,突然出言试探道:“你怎么看待艾迪亚和鲁达诺夫?”
梦黎当即攥紧了拳头,眉头紧锁,额头上青筋突起,斜着扫向婉婷头顶的墙面:“班里两条霍尔莱塔的精神走狗,上课老师一旦讲到霍尔莱塔的成果就一脸高潮,讲到代行者的错误就阴阳怪气。”
梦黎的语气和措词并未过分激烈,显然是唯恐吓到体弱多病的婉婷,但后者一眼便知他还跟以前一样天天在学校跟同学争吵自己的意识形态,于是朝他轻轻挥了挥手,露出一个有些艰难的笑容:“我一问就知道你还跟以前一样……”
“啊——还是瞒不住你……”
“……反对极端愚蠢的观点……这样不好吗?”梦黎眨着眼望向婉婷洁白的病号服袖口,难以揣测青梅的真实想法。
“这点倒是没错……但妈妈说过,人要适当隐藏自己的观点,真理是不会被人的意志改变的。”婉婷轻轻拍了拍梦黎的手腕,随后迟缓地收了回来。她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床铺上仿佛一只白纸折叠而成的玩具,被一阵风就能吹倒。
“……这,这可不好说呀……”梦黎轻声嘀咕了几句,却没有和婉婷继续探讨这个问题。他抬手在正前方呼出一个信息窗口——上面记录着后者这几天的饮食代谢以及心情变化。从窗口的左上角向下阅读,梦黎逐渐忘记了刚刚的些许怒意,脸色逐渐变得有些苍白。
对于正常人来说:窗口上的文本应该以代表平静的黑色为主,偶尔穿插着红绿蓝黄这些表现愤怒,快乐,悲伤和惊恐的颜色;但婉婷的病历窗口上却布满了代表悲伤和恐惧的蓝色与黄色。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他心头一痛,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道,“有多馀的精力看书学习吗?
“那个在你耳边低语的神明,现在能给你提供多少帮助?”
婉婷坐在离床头二十厘米的位置轻轻摇头:“……看不了多少……脑子现在太乱,眼里的世界经常褪去色彩……医生给的治疔方案也没什么用。
“神明先生只能给我些心理上的安慰……也不能治好我……他的疗效现在也在减弱……”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低头不语。眼皮缓缓合上,就连垂在脑后的麻花辫也失去了观感上的活力,发丝如同废弃大楼窗台上的黯淡窗帘。
梦黎静静凝视着她因常年卧病在床而残留着淡红泪痕的脸蛋,沉默片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璨烂地笑了起来:“我给你讲讲这两个月来外边发生的事儿呗。
“对了,在这住院那么久了,班里的老师同学都在等你回去。”
婉婷知道,自己在班级里是十足的小透明,绝不会受那么多人牵挂。她明白这是梦黎在安慰自己,倾刻间点了点头也,同样局促地笑了起来:“好呀,你跟我说说。”
开口的一瞬间,一股绞痛骤然自脑部传来,随后是大腿的一阵麻木。婉婷在痛苦来临的一刹那几乎要向前倒去,仿佛看见了自己残破的灵魂正如烛台上即将烧尽的火苗,但随着一阵空灵的哼唱在脑中悠悠响起,她的精神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努力恢复了先前的状态。
她确信自己刚刚的行为没有特别反常,捂着脑袋慢慢看向梦黎:“只是有点头痛,不用担心……你开始讲吧。”
梦黎眼神怜悯,满脸心痛地望着她的脸蛋,最后也只是咬着牙点了点头,从随身空间中取出了一本有模有样的金封皮精装日记本,轻轻翻开它的第一页:“那你听好了啊,我有标准代行者语矫正器的,口齿绝对清楚。”
婉婷俏皮地笑了笑,摸了摸耳朵示意自己在听。梦黎见状顿时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脯跟新闻播放员似的开始朗读。
一位无比健康,有充沛精力和背景在梦位面的星际大潮中闯荡数百馀年的孩子给另一位灵火将熄,生命或许将在明年终结的孩子讲起了世界各地的人和事。
“这几天,你妈去隔壁宇宙帮你找医生去了,到了一个叫做圣灵文明的人工行星系文明——那儿科技落后,以阿姨警官生涯多年的本事,肯定不会有问题的,估摸着现在也要回来了。
“……之前的法伦纽斯号坠毁事件,赛法利斯大爷差点又一次被送去复活室,好在有人暗中帮助,这才化险为夷——辛末禾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背后居然做着这种贩卖灵魂的勾当,还无视飞船安全条例,幸好大家都没事。
“……代行者和塔纳人的联合军演也落幕了——这次咱们真是硬气了,直接把魔术球当成对抗道具,狠狠膈应了那帮霍尔莱塔战争贩子一顿!
“额……刚刚说的都是些大事,你好象不是很感兴趣哈……我就讲讲自己最近的事儿:老爹嫌我烦人,准备给我送到那个叫做月牙的大学生家里去了——希望那家伙不要对我的日常的干涉过多……
“……
“唉,时间过得太慢了,离走上社会还有好久……你说,咱们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我想当个考古学家,专门挖梦位面那些几万年的老古董——但是老爹就是听不进去我的想法,总觉得我在胡闹……”
婉婷就这样静静坐在床边,听着梦黎絮絮叨叨地讲着梦位面内外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对于思维逐渐弱化,就连心灵网络都难以长久使用的她来说,不存在所谓感兴趣和不感兴趣的话题,每一件事都尤为新奇,如同身临其境地游览了实地。
在听到梦黎的询问后,她心中一颤,但这回却没有低头,反而起身靠在了床头板上,满面苍白地念叨着:
“梦黎,你说我还能活到长大吗?”
这是个十分尖锐的问题,对病人的精神状况来说非常不合适。梦黎听罢一把握住她的骼膊,用温柔却坚定的语气说道:“你妈妈和我都没有放弃,你也不要放弃,好吗?”
梦黎并没有用强迫的语气,婉婷听罢用几乎看不出来的幅度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复杂地看向眼前的好友。
这么多年过去了,周遭的同学和老师都以恋人看待关系亲近的二人,但比起恋人,婉婷觉得梦黎更象是自己的家人,一位为她着想的兄长。
“……我尽量……”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但如果……最后还是没有痊愈……还请允许我选择结束痛苦。”
身躯的极度虚弱和轻度绞痛时刻缠绕在她的身躯上,如同一条贪婪的毒蛇。梦黎听罢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眯着眼一言不发。
毕竟,他只是婉婷的好友,没有最终的生死决定权——梦黎虽然在有些事情上表现得十分幼稚,但在这件事上绝对明白。
而婉婷对他的表现心领神会,同样闭上双眼,靠着床头板闭目养神起来。
沉默就这样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直到婉婷的脑中再度响起一阵中性的嗓音,这有些无奈的静默才被瞬间打破。
“孩子,凯蕾娜回来了,她平安无事。
“但这次找回的晶体恐怕不能治好你……
“我本以为红色晶体中会残留治好你的‘血清’,但事实却是它干净得不可思议。
“孩子,这次的指引又落空了……”
“没事,神明大人,您已经做得够好了。”
少女轻柔地夸奖了脑中向自己致歉的低语,就这样抓着挚友的手臂缓缓坠入了沉梦。本就安静的病房在二人停止对话后变得更加寂静。
直到婉婷梦见了一座有些枯萎的花园,光溜溜的脚丫一脚踩上了梦中松软的土地,轻微的呼噜声才在已然了无声响的病房中再度响起。
“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