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怒的流民追出一段,方才渐渐平息下来,兀自骂不绝口。
忠伯看着城防卫逃窜的背影,脸色铁青,心中后怕不已,更涌起阵阵寒意。
城守夏东海…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而且一出手便是如此毒辣的绝户计!
若非这位宋先生…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走到宋文清面前,郑重地深深一揖:
“老朽李府管家石忠,谢过宋先生仗义执言,解我李家之围,更保全了这数百乡亲的活路!先生大恩,李家没齿难忘!”
宋文清连忙侧身避让,拱手还礼:
“石管家言重了。在下不过据实而言,岂能坐视小人构陷善举,断送数百人生机?此乃读书人本分,当不得谢。”
忠伯直起身,看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秀才,心中爱才之念大起。
他环视周围渐渐恢复秩序,却仍心有馀悸的流民,朗声道:
“诸位乡亲!歹人奸计已被戳穿!大家可见,李家行事,光明正大!这粥棚,会一直设下去!绝不让大家饿肚子!也请大家相互转告,多多留意,莫再让宵小之徒有机可乘,坏了咱们活命的指望!”
“好!”
“谢李家活命之恩!”
“谢石管家!谢宋先生!”
劫后馀生的流民们爆发出由衷的感激与欢呼。
忠伯示意仆役继续施粥,待场面彻底稳定,方对宋文清诚恳道:
“宋先生,此处非讲话之所。先生大才,更心系乡梓,老朽钦佩不已。不知先生可否移步,随老朽入城,见见我家大少爷?如今城外流民安置、日后生计,皆需从长计议。先生熟悉民情,见解非凡,我家少爷必虚席以待,愿聆听先生高见,共商一个妥善章程,也好真正安顿好这些背井离乡的苦命人。”
宋文清闻言,看了看周围面露期盼之色的乡亲,略一沉吟,便郑重颔首:
“石管家盛情,文清岂敢推辞?能为乡亲们寻一条长远活路,正是在下所愿。便烦请管家引路。”
“好!先生请!”
忠伯大喜,立刻安排一名得力仆役暂管粥棚事务,自己亲自引着宋文清,向城内走去。
宋文清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一起走了过来。
他告诉忠伯,这两人是他的儿子和女儿。
二人是双胞胎,女儿是姐姐,名唤宋书瑶,儿子是弟弟,名唤宋书文。
宋文清走出几步,又回身对围拢过来的流民们高声道:
“诸位乡邻安心在此,莫要慌乱,一切听从李家安排。宋某此行,便是去为大家争取一个稳妥的安置之法,必不叫大家失望!”
“宋先生慢走!”
“全靠先生了!”
流民们纷纷挥手,眼中充满了信任与期盼。
忠伯与宋文清并肩而行,朝着李家族地而去。
身后,粥棚重新升起袅袅炊烟,米香依旧。
忠伯引着宋文清及其一双儿女穿过李府庭院,来到议事堂。
甫一踏入议事堂门坎,便觉一股压抑之气扑面而来。
堂内,李青山端坐主位,面色沉凝。
海运总管李青河与帐房赵致远分坐两侧,皆是眉头紧锁,似在激烈讨论着什么,见忠伯带人进来,话音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投来。
“大少爷。”
忠伯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随即侧身引荐:
“这位是宋文清宋先生,乃城外流民中颇有威望者,今日粥棚之事,多亏宋先生仗义执言,方解我李家之围。”
李青山闻言,立刻起身,脸上凝重稍缓,换上诚挚,对宋文清拱手道:
“原来是宋先生!方才忠伯已遣人快马回报,略述经过。先生大义,助我李家免遭小人构陷,保全数百生灵口粮,李青山在此代李氏全族,谢过先生!”
言罢,竟是躬身一礼。
宋文清连忙避让还礼:
“大少爷言重了。路见不平,仗义执言,本是读书人份内之事。何况此事关乎众多乡邻生计,文清岂能坐视?”
李青山直起身,示意众人落座。
忠伯见气氛不对,忙问:
“大少爷,莫非…府中亦有变故?”
李青山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忠伯所遇,并非孤立。今日坊间茶楼酒肆,悄然流传起一则谣言,言之凿凿,称…称父亲大人与其所携家族新锐子弟,已于海外遭遇不测,船毁人亡,葬身鱼腹,死无全尸!”
李青河接口道,带着压抑的怒气:
“码头那边也不太平。今日出货,突遭城守府麾下兵丁盘查,说是奉了上峰钧旨,称近日常有妖人借流民之势作乱,需严加防范,以往畅通的路线,如今皆要细细勘验。亏得我与那带队的小旗官平日还有些交情,使了些银钱打点,方才未误了船期。然其言语间透露,日后此类盘查恐成常态,绝非偶然。”
赵致远冷静补充:
“综合看来,谣言中伤族长,动摇我李家根基人心;盘查码头,钳制我家族财路命脉;构陷粥棚,毁我李家仁善声誉。三管齐下,看似杂乱,实则目标明确,步步紧逼。”
堂内一时寂静,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忠伯这才明白,早上的风波不过是对方全面发难的一环。
一直静坐旁听的宋文清此时微微倾身,清癯的面容上神色沉静,缓缓开口:
“诸位,依文清浅见,此非全面开战,实为‘投石问路’之举。”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于他。
宋文清言辞清淅,直指内核:
“对方散播谣言,却未敢公然发丧;实施盘查,却仍留银钱疏通之馀地;构陷粥棚,所用亦是见不得光的拙劣伎俩,一击不成便即刻退走。此三者,皆留有馀地,未尽全力。其所虑者,无非是忌惮李族长之威名与是否当真安在。故而以此等手段进行战略试探,旨在窥探李家反应,评估虚实,测量底线。若李家应对失措,显露出内部空虚、主心骨确已不在之象,其后续之雷霆手段,恐将接踵而至,再无顾忌。”
一席话,如拨云见日,将对方看似杂乱无章的攻势背后的逻辑剖析得清淅无比。
李青山眼中精光一闪:
“先生所言极是!正是如此!夏东海这老狐狸,果然是在试探!他畏惧父亲,不敢轻举妄动,故用这些阴私手段来探我李家的底!”
李青河与赵致远亦点头称是。
李青山看向宋文清的目光已大为不同:
“宋先生洞若观火,剖析入理,真乃大才!如今局势已然明朗,对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李家正值用人之际,先生心怀仁义,智慧超群,不知…可否愿屈就,助我李家共渡难关?”
他语气极为诚恳:
“先生放心,先生之乡亲,我李家必妥善安置,绝不负先生今日援手之义!”
宋文清看了看身旁一双儿女,又想起城外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乡邻,自己一介落第秀才,携子带女,漂泊无依,前景茫茫。
如今李家虽遇困境,却行事仁义,家主有担当,眼前这位大少爷亦显露出求贤若渴的明主之相。
他略一沉吟,便起身,郑重拱手:
“蒙大少爷不弃,文清一介寒微,能得李家收容,已是万幸。如今奸佞当道,构陷良善,文清虽不才,亦愿尽绵薄之力,助李家廓清阴霾,安顿乡梓。此后,愿附骥尾,供大少爷驱策!”
“好!好!好!”
李青山大喜过望,连道三声好,亲自上前扶起宋文清:
“得先生之助,如得臂膀!此乃天佑我李家!”
当下,李青山命人安排宋书文、宋书瑶先去歇息,又对宋文清道:
“先生旅途劳顿,暂且休息。安置流民、应对当前局势诸事,稍后还需细细请教先生高见。”
宋文清谦逊应下。
李青山环视堂内众人,神色恢复沉毅,决断道:
“如今敌已动,我却不可自乱阵脚。父亲远行前,将家族托付于我,此等凡俗风波,正当由我等自行应对,岂能事事惊扰他老人家?”
“传令下去:各处产业,一切照常,不得因谣言盘查而自行慌乱。然需多留一份心眼,密切留意各方动静,尤其是城守府及相关人等的异动,但有蛛丝马迹,即刻来报!我们要让夏东海看看,李家,乱不了!”
“是!”
李青河、赵致远、忠伯齐声应诺,眼神中重新燃起斗志。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风雨已至,雏凤初鸣。
李家这艘大船,迎来了掌舵后的第一次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