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寒雾未散。
临海城西门外,李家粥棚早已支起。
流民们已自发排起长龙,眼中虽仍有惶然,却比昨日多了几分活气与期盼,低声交谈着,等待着又一餐救命的饭食。
忠伯肃立棚旁,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队伍,微微颔首。
然而,变故往往生于不测。
日头渐高,施粥正酣。
忽地,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自官道方向传来,夹杂着甲叶碰撞的铿锵之音!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一队十馀人,身着临海城守军服色,在一个小旗官的带领下,气势汹汹而来!
队伍中间,推搡着几个衣衫褴缕、满面污垢、神色仓皇的“流民”。
那小旗官面色冷硬,按刀而至,目光如电扫过粥棚,猛地抬手厉喝:
“住手!统统住手!”
声如破锣,瞬间压下了现场的嘈杂。
正在施粥的李家仆役动作一僵,茫然抬头。
流民队伍一阵骚动,不安的情绪开始蔓延。
忠伯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排众而出,拱手道:
“这位军爷,不知何事?我等奉李家大少爷之命,在此施粥赈济灾民,乃是善举,何以…”
“善举?”
那小旗官冷笑一声,打断忠伯话语,一指身后那几个抖如筛糠的“流民”,高声呵斥:
“老丈怕是言过其实了!适才这几人至城守府鸣冤告状,言其昨日在尔李家粥棚用了粥饭,归去后便腹痛如绞,上吐下泻!其中一人,更是昨夜暴毙身亡!疑是粥中有毒!”
他话音一顿,目光逼视忠伯,厉声道:
“城主大人闻报,震怒非常!特命我等前来,即刻封闭粥棚,带走所有粥食以为证物,一干人等,随我回衙候审!休要阻挠公务!”
“粥里有毒?”
“死…死人了?!”
“不不能吧?俺们昨日也喝了,怎未”
此言一出,宛如平地惊雷,瞬间在流民中炸开锅!
许多人下意识扔掉了手中的碗,惊恐地后退,仿佛那腾腾热气中藏着索命的无常。
先前那点期盼与感激,倾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下猜疑与恐惧。
几个也不知道是胆大还是另有图谋的“流民”面带兴奋,叫嚣着就要冲上来理论,被李家护卫死死拦住。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忠伯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窜起,瞬间明白这是何等恶毒的构陷!
绝不能让事态恶化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强压心头震怒,深吸一口气,高声喝道:
“诸位乡亲!静一静!且听老朽一言!”
他多年管家积威,此刻全力发声,竟暂时压住了场面的混乱。
无数道惊疑、恐惧、猜忌的目光投向他。
忠伯先对那小旗官郑重拱手:
“军爷!此事实在蹊跷!我李家行事,光明磊落,临海城谁人不知?施粥乃为积善,怎会行此卑劣之事?这其中必有误会,或是…小人构陷!”
他目光扫过那几个不敢抬头的“流民”,继续道:
“老朽愿以李家声誉担保,粥米、咸菜、用水,皆经严格查验,绝无问题!可否让老朽与这几位‘苦主’当面对质一番?若真是我李家之过,绝不容辞!若有人存心诬告,也休想瞒天过海!”
那小旗官眼神闪铄一下,显然早有准备,并未慌乱,冷哼一声:
“对质?自然要对质!然非在此处!城主有令,一干涉事人等,皆需带回府衙,公开审讯,以正视听!尔等若心中无鬼,便乖乖随我走一趟!来人!封棚!拿人!”
他身后兵丁应声上前,便要动手驱赶仆役,查封粥锅。
李家护卫自然不肯,双方顿时推搡起来,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流民们看得更加惊恐,纷纷后退,唯恐殃及池鱼。
忠伯气得浑身发抖,却投鼠忌器,深知若真动起手来,无论结果如何,李家这“仗势欺人”、“抗拒官府”的恶名便是坐实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诸位且慢!此事确有蹊跷,可否容在下说几句?”
一个清朗温和,却带着某种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自流民人群中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分开,一名中年男子缓步走出。
此人约莫三十许岁,虽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打满补丁,面容清癯,带着长途跋涉的憔瘁,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形挺拔如松,眼神澄澈明亮,透着读书人特有的儒雅与沉静。
他一出现,周围原本惊慌的流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低呼:
“宋先生!”
“宋先生您来了!”
被称为“宋先生”的男子对众人微微颔首,步履从容地走到场中,先对那小旗官拱手一礼,不卑不亢:
“军爷。”
随即转向忠伯,也是客气一礼:
“老丈。”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个瑟瑟发抖的“苦主”身上,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眉头微蹙,似在思索什么。
小旗官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皱了皱眉,不耐道:
“你是何人?官府办案,休要在此搅扰!”
宋先生淡然一笑:
“在下宋文清,乃豫州永安县人士,一名落第秀才,亦是此番逃难乡邻推举的管事人之一。军爷方才所言之事,关乎数百乡亲性命,在下既在场,岂能置喙喙不言?”
他不再看那小旗官,目光直视那几名“苦主”:
“方才听闻几位言道,亦是遭灾流落至此的苦命人,昨日在此用了粥饭便身感不适,乃至有亲友不幸罗难…在下深感悲痛。”
他话锋一转,问道:
“然,既是同病相怜的落难之人,相逢即是有缘。不知几位乡台籍贯何处?家乡距此多远?此番南来,路途艰险,不知是结伴而行,还是途中相遇?家中还有何人在否?或许,在场还有同乡,可互为照应?”
他一连数问,皆是流民之间相互扶持时常会问及的话语,合情合理。
那几名“苦主”眼见节外生枝,本身猝不及防,顿时面露慌色,眼神躲闪,支支吾吾。
一人硬着头皮道:
“俺…俺们是陈州…项城的…”
另一人忙接口:
“对!项城!离这…老远了…”
宋文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故作惊讶:
“哦?项城?巧了,在下母族正是项城人士。”
他忽然换了一种语调,吐出一连串地道快速的项城土语,问道:
“既是同乡,可知城西‘老槐树’下那家羊汤馆子,如今可还开着?”
那几人顿时傻眼,面面相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更不知如何回答,一张脸憋得通红。
宋文清摇摇头,叹道:
“方才我所言,便是项城本地土语,且项城并无‘老槐树’羊汤馆。再者,陈州口音与几位所言,差异颇大。”
他目光转向其他流民,朗声道:
“诸位乡亲,我等皆来自豫州永安县及周边村镇,一路相互扶持至此,即便有不相识者,也多是口音相近、遭遇相仿的苦命人。敢问,可有人识得这几位‘同乡’?”
流民们纷纷摇头,目光中已充满怀疑和愤怒。
“认恁不识!”
“压根儿冇见过恁!”
宋文清再次看向那几名面如死灰的“苦主”,语气转冷:
“尔等究竟是何人?受谁指使?竟敢利用我等灾民之苦,行此构陷善举之卑劣行径!险些害得我等数百人再度断炊,流离失所!尔等良心何安?!”
真相大白!
这几人根本就是假冒流民,前来诬告!
“日恁得!想饿杀俺们咧?!”
“捶死恁!”
流民们的情绪瞬间被点燃,积压的恐慌与饥饿化为滔天怒火,汹涌澎湃!
不知是谁先扔了一块土疙瘩,紧接着,碎石如雨点般砸向那几个假冒者和城防卫!
场面瞬间失控!
群情激愤,人流如潮水般涌上,要将那几人撕碎!
城防卫人数本就不多,见状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那小旗官也没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至此,他临时接的任务,不过顺便找了几个人冒充,没想到竟然真有人敢对他们质询。
眼看就要引发民变,再也顾不得拿人查封,慌忙高声喊道:
“住手!都住手!此事…此事城主府必会查明!还大家一个公道!人犯…人犯我们先带回去严加审问!定不姑息!走!快走!”
说罢,指挥手下兵丁连推带搡,护着那几个魂飞魄散的假冒者,狼狈不堪地冲出人群,朝着城门方向仓皇逃去,连头都不敢回。
一场粗制滥造却歹毒的阴谋,被一位落第秀才凭几句问话便轻易戳破,最终以闹剧般的形式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