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熹微,寒意未退。
临海城西门外,荒草萋萋的官道旁,原本空旷的野地已黑压压聚了四五百人。
男女老幼,衣衫褴缕,面黄肌瘦,或倚着枯树,或蜷在草窠,眼神空洞。
唯闻压抑的咳嗽与幼儿微弱的啼哭,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饥馑的气息。
这些都是从中原逃难而来的流民。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车轮声与脚步声。
人群一阵骚动,徨恐又带着一丝微茫的期盼望去。
只见城门方向,一支队伍迤逦而来。
十馀名李家仆役推着五辆板车,车上各载一口硕大的铁锅,还有成袋的米粮与成捆的干柴。
为首的老者,正是管家忠伯,他一身干净利落的灰布棉袍,神色肃穆,步伐稳健
队伍在流民聚集地边缘一片相对开阔处停下,仆役们训练有素地开始卸车、垒灶、架锅、拾柴,动作麻利,毫不拖沓。
“铛!铛!铛!”
三声清脆的铜锣响彻荒野,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忠伯踏上一块稍高的土坡,手中持一铁皮卷成的喇叭,朗声开口:
“诸位乡亲!诸位父老!”
“吾乃临海城李氏家族管家石忠!奉我家大少爷之命,于此设棚施粥,暂解各位饥馑之苦!”
话音落下,流民群中顿时响起一片低哗与骚动。
施粥?这兵荒马乱的年景,竟还有这等好事?
“点火!熬粥!”
忠伯不再多言,挥手下令。
仆役们立刻点燃柴火,五口大锅下火焰熊熊而起。
清冽的井水倒入锅中,旋即是大斗大斗雪白饱满的米粒倾入,米香随着蒸汽缓缓升腾。
更让流民们睁大眼睛的是,李家仆役竟又将好几大坛色泽深褐、香气浓郁的腌咸菜抬出。
咸菜被斧头砍成块状,丢入大锅之中,与米粒一起熬煮。
咸香混合着米香飘出,对于饥肠辘辘之人,无异于世上最诱人的味道。
粥熬得极稠,米粒几乎化开,黏糯滚烫。
“排好队!莫挤!老人孩子到前边来!人人有份!”
忠伯沉稳指挥,几名身材高大的李家护卫维持秩序。
流民们起初还有些混乱,但在李家井井有条的安排下,很快排成了五条长龙。
一碗碗稠厚的热粥,一勺勺油亮的咸菜,递到一双双颤斗、污秽的手中。
“谢谢…谢谢老爷!”
“活菩萨啊!”
“娃,快吃,慢点,烫…”
感激涕零之声、哽咽啜泣之声、孩童急不可耐的吸溜声瞬间弥漫开来。
许多老人捧着粥碗,老泪纵横,不住地朝着临海城的方向叩头。
忠伯看着眼前景象,面色沉静,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与怜悯。
他再次举起铁皮喇叭:
“诸位乡亲!这粥,我家连施三日!且安心食用,管够!”
“今日只得素粥咸菜,非是李家吝啬,实因诸位长途跋涉,肠胃虚弱,骤然沾荤腥,恐生疴疾,反受其害!”
他声音提高,确保更多人能听见:
“明日,粥里会加剁碎的肉糜与姜丝驱寒!后日,更有熬煮烂熟的肉骨汤!且吃上三日饱饭,将养些气力!”
此言一出,流民中更是爆发出阵阵狂喜的呜咽。
有肉!竟然还有肉!
忠伯话锋一转,继续道:
“三日后,若还有乡亲愿留在临海地界讨口饭吃,我李家各处产业---码头、田庄、矿山、作坊,皆会派人来此,公开招募工役!只要身家清白,肯吃苦出力,李家便给一份工钱,一口安稳饭吃!”
“不敢说大富大贵,但只要勤快,养活家小,缴清官府的丁口捐,绝无问题!”
这番话,如同在绝望的深潭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不仅给活路,还给长远的前程!
“李家仁义!”
“谢李家大恩大德!”
“我们愿意!我们愿意留下干活!”
流民们激动得难以自持,许多人跪倒在地,朝着忠伯、朝着临海城的方向,磕头如捣蒜,额头上沾满了泥土也浑然不觉。
忠伯微微颔首,示意众人起身用粥,便退到一旁,仔细监督着施粥的流程,确保公平足量。
李家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临海城内,城守府。
书房内暖炉熏熏,与城外的凄风苦寒恍若两个世界。
城主夏东海端坐黄花梨木书案之后,手持一卷闲书,却半晌未翻一页。
他的眉宇间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慵懒,眼底深处却藏着深深的算计与阴郁。
一名青衣小帽的家仆躬身立于堂下,正低声禀报着西门外李家施粥的详情。
“…粥料极稠,几可立筷,还配了足量的老腌菜…言明明日加肉糜,后日供肉汤…还许诺三日后招募工役,许以工钱…”
夏东海面无表情地听着。
待家仆禀完,他挥了挥手,家仆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炉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哼…好一个李家!好一个收买人心!”
夏东海忽然冷笑一声,将书卷重重掷于案上。
“区区一介镖局武夫起家的豪强,倒做起这恤孤怜贫的善人来了!将这临海城,视作他李家的私产不成?!”
他出身京城破落勋贵之家,虽家道中落,被排挤到这偏远海城,但骨子里那份勋贵的傲慢与对庶民的轻篾却丝毫未减。
流民在他眼中,不过是麻烦与隐患,恨不得早早驱离辖境,眼不见为净。
如今李家竟大张旗鼓地施粥招工,聚拢流民,这举动在他看来,绝非单纯行善,而是包藏祸心,收买人心,扩张势力,其心可诛!
尤其想到李应龙…
数月前中秋夜宴上,那老匹夫隔空碎锁、内力外放的骇人手段,以及更早之前,竟能阵斩林家请来的那位“仙长”…
虽事后探查,知那所谓“仙长”不过是个炼气二层、寿元将尽、出来打秋风的憋脚散修,但能斩杀修士,无论用了何种手段,都足以让夏东海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他原本打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算盘,纵容甚至暗中推动林家与李家相斗,无论哪家胜出,必然元气大伤,他便可趁机收拾残局,进一步掌控临海城。
岂料李家竟胜得如此干脆利落,更兼吞并林家后势力暴涨,俨然已成临海城无冕之王,将他这正牌城守几乎架空。
这让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如今李应龙那老家伙携部分家族精锐出海数月,音频全无,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夏东海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寒光。
或许…这是个机会?
李家如今主事的是那个看似敦厚的长子李青山…虽有些能力,但比起其父的老辣果决,显然差了不少火候。
若能趁其父不在,寻个由头,挫一挫李家的锐气,甚至…
他沉吟片刻,朝门外沉声道:
“来人。”
一名心腹幕僚应声而入,此人身着青衫,面容精瘦,眼神灵动,透着几分精明。
“老爷有何吩咐?”
幕僚躬身道。
夏东海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两人听闻:
“李家今日之举,你怎么看?”
幕僚眼珠一转,低声道:
“收买人心,其志非小。长此以往,这临海百姓只知有李家,不知有城守府矣。”
夏东海满意地颔首,他要的就是这个回答。
“李应龙久出不归,生死难料。其子青山,守成有馀,进取不足…此时正是试探其虚实的好时机。”
他手指在案上轻轻划动:
“你即刻去办几件事…”
声音愈发低沉,几不可闻。
幕僚凝神细听,不时点头,眼中闪过心领神会的微光。
“…要做得干净,不着痕迹。明白吗?”
“属下明白!定办得妥帖!”
幕僚郑重应道,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去吧。”
夏东海挥挥手,重新靠回椅背,拾起那卷闲书,仿佛方才什么也未发生。
幕僚躬身退下,脚步匆匆离去。
不过半个时辰,数骑快马悄无声息地从城守府侧门驰出,马上骑士皆作寻常百姓打扮,却个个矫健彪悍,分驰不同方向,很快消失在临海城纵横交错的街巷与通往四方的驿道之中。
城守府书房窗后,夏东海负手而立,远远望着西门外那依稀可见的袅袅炊烟和攒动人群,目光幽深,冷若寒霜。
“李应龙…但愿你是葬身鱼腹,永不回返…”
城内外,施粥的善举与暗藏的阴谋,如同冰火交织,悄然勾勒出临海城未来动荡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