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雪霁天青的早晨,整装待发的五百北军骑士,整齐地跟随在从匈奴王宫辞行出来的孙昂身后。汉家儿郎们兴高采烈、神采飞扬的策马扬鞭,沿着王城向南的方向,踩着冰雪初融的大地,一路风驰电掣而去。
但在他们身后北方的天际,一片浓重的铅云正在缓慢凝聚,预示着下一场暴风雪正在蕴酿之中。而那片阴云笼罩之下的草原上,一支人数大约五千上下的匈奴骑士也正在杀气腾腾的集结之中。
为首的吕通更是面若寒霜,顶盔掼甲,右手马鞭遥指孙昂离去的方向,发出了进攻的命令。这队虎狼之师一般的匈奴骑兵便迅速一分为二,一半计划昼夜兼程绕前伏击,在孙昂等人必经之路上设伏;而另一半则尾随在孙昂身后十里左右的距离,吕通打算前后夹击,将孙昂率领的这队北军骑兵击溃在草原腹地,并且务必要取下孙昂的人头。
孙昂率队南下一路上也算是风驰电掣。上下齐心,思乡心切自然是最主要的原因,人人都想早日看到长安高耸入云的城墙;不过孙昂也并未卸下戒备,毕竟身处匈奴腹地,居心叵测的匈奴武士从来都没有给过他一丁点值得信任的理由。
此刻他怀里揣着挛鞮拔都给他的一张行军路线草图,虽然图上标注的山水图案都十分潦草,只是将标志性的山川河流进行了粗略的描绘,但是行军方向却十分明确,明确指向南边的雁门关,而不是来时的路线。
这条新路线看起来虽然减少了草原的行程,却大大增加了入关之后的路途,实际上是有些舍近求远的。但是出于本能以及对朋友的信任,孙昂毫不尤豫的选择了这条路。
第一天下来,远远跟在孙昂身后的吕通并未发现异样。但是第二天的长距离赶路之后,吕通便已经发现孙昂突然改变行军路线,前突迂回的那队匈奴骑兵已经走错了方向。而身后的阴云,也已经快要追上不同阵营的这两支骑兵了。
更加熟悉草原的吕通并未在发现孙昂改变行军路线后,着急动手。他的探马曾经在夜间接近过孙昂的营地,但是在距离孙昂营地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被汉军的暗哨发现了。所以大队骑兵夜间突袭的战术,会由于巨大突兀的声响而失去隐蔽性。而探马的失密,也有可能会被孙昂进行反侦察。
最终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吕通做出了一个合理而高明的决定。在当天夜里,吕通再次将手中的部队一分为二,让长子吕苛率领一半部队,连夜迂回到孙昂的前面,再次进行设伏。而伏击圈的位置,大约会在明日的黄昏,迎来孙昂的队伍。而那个时候,身后的暴风雪也大约会如期而至,雪天战斗经验匮乏的孙昂,届时将失去最后挣扎的资本,只能乖乖俯首就擒。
孙昂得到营外暗哨的回报之后,连夜便召集屯长、队率以上的军官进行紧急商议,而商议过程中,摸到吕通营寨附近的暗哨也带回了大队匈奴骑兵迂回前突到他们前面的消息。
根据匈奴骑兵迂回的路线,由于半径较大,不具备当夜发动突袭的可能,加之行军司马程不识综合北方天气变化的信息,孙昂面前的形势壑然开朗。他与程不识等人综合分析下来,已经与吕通的计划相差无几了。甚至结合天气变化的剧烈程度,程不识已经大致推断出匈奴伏击圈的位置应该在明日午后的行军路在线了。剩下的便是如何制定摆脱匈奴前后夹击的策略一事了。
此时摆在孙昂等人面前的是挛鞮拔都手绘的行军路线草图,如果图中描绘的山川河流大致相符的话,在汉军营地西侧数十里的荒原边缘,将会出现一条名叫馀吾水的支流。这条河并未流经汉域,所以在汉帝国中并没有名称,但是在匈奴口中,却有个寓意有些苍凉的名字——离水。意思是这条自北向南蜿蜒流去的江水如同一去不回的游子,背对着草原一路向南决绝而去。孙昂与程不识等人便计划围绕着这条离水拟定计划,摆脱匈奴大军的围堵。
翌日清晨,暴雪未至,罡风已临,南下的阴云已占据了大半个天空。气温陡然降低,地面上已开始逐渐有融化迹象的积雪,又重新封冻了起来。几乎一夜未曾合眼的孙昂等人,迫不及待地指挥士卒简单收拾营地,甚至连大部分帐篷都来不及整理上车,便匆匆踏上了南下的归途。
汉军营地虽然大致保持了安营扎寨的样子,但是盘旋在营地上空的人、马喧嚣声,以及人畜身上散发的热气,遇到冷空气凝聚成的白雾,却成为这支部队即将开拔的坚实证据。另一边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吕通,也早已率军整装待发,孙昂前脚才走,他便率军尾随其后,两军相隔间距被进一步缩小,不过五里左右,战马一个冲锋便几乎可以瞬息而至。
吕通整夜睡不着的原因实际上是在反复思考要不要趁着黎明将至,能见度稍好的时候,对汉军发动突袭。因为光亮对双方来说都是有利的,但是处于突击状态的一方显然优势会更明显些。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汉军营地内设有埋伏,也可以提前发现,理论上所,吕通是有把握取得胜利的。
但是因为长子吕苛带走了一千馀人,吕通身边仅剩下千馀骑,硬拼难免徒增伤亡。吕通身边的弓骑手并不多,主要班底还是乌桓的突击骑兵,攻坚能力自是冠绝一方,但是二比一的人数优势并不足以奠定胜局,如果汉军濒临绝境决死反扑,或许会产生上超出预期的伤亡,这是吕通无法接受的。
这些以乌桓骑士为主的骑兵,严格意义上属于吕通所辖部落的骑士,是他的私兵。而且这些骑士大多跟随他征战多年,已经在部落里安家落户,开枝散叶。一旦出现伤亡,背后就意味着一个家庭可能无法度过这个寒冬,而如果要帮助这些家庭,则大笔的抚恤开支或许会远远高于这次突袭带来的利益。
此时吕通多少有些后悔最初派走的那两千多名骑士,的确派得有些早了。但是迂回堵截的战术也是这只骑兵所擅长的——毕竟弓骑兵少,并不擅长后面用弓箭远程攻击,要想歼灭这只汉军,就只能前后夹击,让对方无路可逃。
尤豫再三,吕通还是决定坚持原有策略,在他的认知中,尽可能减少自身伤亡,才是这次战斗的重中之重,毕竟这队汉军并没有携带太多的贵重物资,最值钱的主要就是战马甲胄,其馀物资聊胜于无罢了。他不遗馀力的执行这个任务,最重要的动力源泉还是来自于挛鞮稽粥的信任。而这也是他能够在草原站稳脚跟的基石。
打定主意后,吕通也便不再尤豫,坦然的跟在孙昂身后,只等汉军进入伏击圈,便冲上去大杀四方。和亲宴会那天晚上,他虽然喝得不少,但是并没有醉,他看到了孙昂与挛鞮拔都的摔跤过程。虽然孙昂是喝醉了,但是他的武艺基础却无法掩饰,吕通自信在战场上,至多两个回合就能够夺去这个年轻人的性命。想到这里,吕通心情又不禁轻松了几分。但是走着走着,吕通却又发现了异样,孙昂再一次改变方向了。
离水河的位置吕通当然清楚,照这个方向,汉军不用一个时辰,就会走到离水河畔。吕通对离水河不说了若指掌,也算是熟悉有加。宽阔的河面没有船只无法通行,不管是汉军出于何种目的向离水进军,到最后都只是减少了突围的方向,对吕通来说有利而无害,所以他急忙招呼捉雕手,火速召集吕苛向离水河进发,将包围汉军的战场设在离水河畔。
捉雕手在匈奴部落中,属于精英的专属身份。无论射术、马术,都有着超过常人的本领。在匈奴军中,往往也扮演着通信兵的重要角色。无论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还是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谁能够掌握更全面的信息,无疑将会占据巨大的优势。只见两名捉雕手一人二马,迅速脱离本部,向着吕苛部的方向疾驰而去,不一会,就只剩下两个黑点在远处的地平在线跳动了。
程不识率领着二十馀名精骑此时已经到了离水河畔。他们这只小分队在大部队收拾营地的时候,便趁着晨曦到来之前的微光,悄悄离开了营地。为了不引起匈奴探哨的警觉,他们是分批朝着不同方向离开的,跑出五里地后,才分别折转方向,赶到集结点后,最终集合向离水方向进发。这只小分队的职责只有一个,查找一处适合渡河的河面。
程不识之所以能够成为孙昂手下的行军司马,一方面因为他是内史栾布的妻族后人,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小小年纪却有着极其严谨的治军风范,不仅对下属的要求严格,对自己更是能够以身作则,在士卒中有着极高的声望。并且他弓马娴熟、武艺高强,所以在仅仅十六岁的年纪就被委以行军司马的重任。
远远看到离水的水面,程不识的心里咯噔一下,跌落到了谷底。在他的想象当中,草原进入冬季之后,所有河流便会水流枯竭。像离水这样不知名的小河流,冬季的水面应该并不宽阔,水体深度也应当有限。
在昨晚的计划中,只需要找到一处水深高过马头的地方,就可以作为渡河地点了。原因说起来很简单,游牧民族普遍不会游泳,遇到比较深的水面,就会知难而退了。
但是程不识到了离水河畔,才发现自己把问题想地过于简单了。冬季的离水河确实进入了枯水季,从两岸河滩与水面的距离就可以看得出来,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的堆在河滩与水面的交界处,证明这段滩涂曾经藏在水体之下,只有冬季离水河流量减少之后,才露出水面。但是即便如此,眼前离水河的宽度,也有十馀丈宽。从宽度判断水体深度,最深处恐怕要超过一丈,这不要说是匈奴骑士过不去,汉军同样也没法渡河。
看到此种景象,程不识心中顿感惊恐,但是与生俱来的天分以及成长过程中的刻意培养,使他养成了每逢大事便愈有静气的气质。而这种气质很好的掩饰了他的慌张。
望着宽阔的河面,程不识虽然面不改色,但是却在心里快速的思考着几个问题。与此同时他还命令手下骑兵兵分两路,南北背向而行,沿着河边,查找可能渡河的局域。
程不识一边沿着河岸向南走着,一边思索着:此地河面虽然宽阔,但是终究到了冬季,水流速度缓慢,这是有利于渡河的好消息。况且离水河不可能始终如一保持着如此宽阔的水面,肯定有急弯窄流的局域。
只是时间不等人,如果在一个时辰之内,查找不到适合渡河的局域,那该怎么办?在查找渡河地点的路上,程不识已经在思考着另一套备选方案的可行性了。
运气有时候真的能够改变很多事情的结果,不过运气背后的努力却往往容易被人忽视。
程不识在向南走出五里左右之后,惊喜地发现一个小山丘被离水河拦腰斩断一分为二,东西两岸各有一个高约五六丈的小山包,离水河越过这个小丘陵后,遇到了一个缓坡,在长期水流的冲刷下,形成了一段月牙形的弯道,这段弯道的宽度大约不到十丈,但是水流速度较快,并且除了河心两三丈左右的宽度之外,其馀部分的水体都不太深。
策马驻足在小山包上,程不识已经认定了这个月牙形的弯道可能是目前最好的渡河局域了。毕竟时间不等人,再花费时间查找更好的渡口,恐怕真的就要被匈奴骑兵包围起来了。
程不识不再尤豫,立即安排精骑沿河岸北上,将部队引导过来;同时安排水性好的骑士,脱光衣物,在小山包的上游入水,这样可以顺流而下,充分的探查清楚这一局域水面以下的地形情况。
顶着冰水刺入骨髓的寒意,一名叫做何郢的伍长带着四名水性不错的汉军骑士很快就从月牙湾的下游跑了回来。好消息是水流速度虽快,但是勉强可以渡人;坏消息是,中间这几丈宽的水体深度约有一丈还多,已经远远超出了人马高度之和,这样一来,不会水的骑士就无法渡河了。
程不识听闻此言,眉心几乎拧到了一起,不会水的骑士占了大半,加之甲胄沉重,入水便沉,这些骑士该怎么办?
随着时间推移,铅灰色的阴云几乎已经占据了整个天空,刺骨的寒风夹杂着细碎的冰粒,敲击在他的铁胄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但是程不识此刻心中异常焦灼,严寒也没能稍微抵消一点他心中的火焰。甚至自己咬破了嘴皮都没发觉,猩红的鲜血流出皮肤便被冻成冰痂,在嘴角形成了一个鲜艳的红珠子。他的左手紧紧握住身侧的刀柄,右手将毡布披风的一角紧紧攥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