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昂和他带来的五百北军骑士,自萨满祭祀仪式结束后,护送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按照约定,孙昂此时应当已经离开龙城至少五百里了。
但是至今孙昂等人还在龙城滞留的原因却多少有些超出了事态控制范围——今年的大雪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事实上祭祀仪式结束后的第五天,在交接完毕和亲礼品,充分准备了各种返程物资之后,孙昂等人已经走在南归的草原之上。
但是骤然降临的暴风雪却使马队寸步难行。唯一值得庆幸的消息是,祭祀仪式第二天,孙昂便已经派出轻骑将消息带往长安。此时未央宫中应该已经知道和亲成功的消息。但是中行说的叛变却还不为人知。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驱赶回龙城,且并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这队汉军骑兵,最终被挛鞮稽粥安排在靠近内城护城河附近的空地上安营扎寨,并按照普通匈奴骑士的最低标准给与他们物资配给。至于其他生活保障,则需要孙昂自己想办法了。
好在匈奴王城内,最基本的商业已经开始萌芽,孙昂所要做的只是将汉朝来的物资和货币,兑换成匈奴王城使用的货币,或者直接以物易物也可以。
必须承认,语言沟通是件很讲究技巧的事。以物易物的过程尚算合理,但是用匈奴货币购买补给就无法避免出现较大的溢价了。一方面匈奴商人很清楚这队汉军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越冬物资在草原上本身就属于紧俏商品。
无论是用于保暖的毡布,还是取暖用的木炭,提供热量的油脂。那些普通牧民也未必能够得到充分保障的物资,对于“人傻钱多”的孙昂等人,就更得付出异于常人的代价才能得到了。
语言不通就无法讨价还价,任人宰割的窘境让孙昂颇为一筹莫展。挛鞮拔都却恰如其分、尤如天使一般降临在他面前。其实最初挛鞮拔都并不知道孙昂和护卫汉军被滞留在龙城。只是偶然有一次走在内城的街道上看到有汉军士兵在采购物资后,他才知道孙昂仍在龙城。
如果说龙城的匈奴商人看待汉军时粘贴的标签是“人傻钱多”,那么孙昂看待挛鞮拔都也是一样的。当第一批的毡布帐篷和木炭被送进军营之后,孙昂还能保持克制。但是当第二天堆积成山的牛羊肉送来军营之后,孙昂的内心确实是感动的,只是他仍然表面上维持住了不卑不亢的冷淡和疏离。
挛鞮拔都的真诚和热情孙昂并非不能感觉得到,但是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汉军军官,再加之中行说的叛变,不得不使孙昂对任何匈奴人的善意持有谨慎的怀疑态度。而作为参与者的挛鞮拔都深知其中原委,所以他可以说非常大度的接受了孙昂的冷淡。
挛鞮拔都虽然有着草原人普遍具备的耿直作风,但是汉文化的熏陶也让他有着超越绝大多数草原人的细腻心思。而他对孙昂的善意也并非是空穴来风,心血来潮。
其中复杂的情绪大致可以梳理成这样几个方面:首先,他的汉语特长因为此次和亲而大放异彩,在匈奴王宫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所以他对和亲团队有回馈的主观意愿;其次,他对孙昂本人也有着结交的意愿,尤其是在和亲晚宴上的交互,对于长期被排挤的挛鞮拔都而言,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孙昂的沟通方式以及直率中带着几分狡黠的性格特点是草原人不具备的特征,让他有种寻觅到知音或者理想伙伴的心理感受;再次,作为帮凶他全程参与了策反中行说的过程,这不得不说让他心里并不好受。无论是草原人还是汉人,对于叛徒都几乎没有容忍度,而他也算是亲手将中行说推下深渊的人之一,所以排除掉立场的因素之外,多多少少对自己的行为是不齿的,所以也想在孙昂身上进行代偿,减轻自身的罪恶感。
孙昂显然不可能有时间和精力去揣度挛鞮拔都的心思。孤军悬垂异邦,后勤保障的匮乏只是意料中的困境。五百名训练有素的北军将士集成起来是一支不容小觑的精兵,但是一旦荒废下来,就很有可能变成一支为害一方的匪军。这一点孙昂在安营扎寨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
汉匈目前虽然没有交兵,但是长达百年的历史中,孙昂并不缺少敌对的案例。所以为了最大可能的避免引发冲突,从滞留的第一天起,孙昂就给所有人制定了严格的训练计划,并且为了不引起龙城居民的反感,每天天刚亮便将队伍拉到城外进行操练,直至天擦黑才回到营地,甚至连饭食都是在野外就地烹饪就餐。而每天夜间还将哨兵的数量增倍,最大限度的确保不会发生他最担心的意外出现。
毕竟是一支精锐汉军驻扎在龙城腹地,匈奴的军方高层不可能置之不理。不仅负责龙城防务的左大将须卜且若那有不少探子或明或暗的监视着孙昂一行人的一举一动,就连左大当户,汉军叛将吕通也派出心腹密切监视着这队北军的一举一动。虽然是得到了挛鞮稽粥的允许,这队汉军才得以驻扎在龙城暂避暴雪,但是匈奴军方却更加倾向于消灭这队汉军——无论是依靠恶劣的天气还是夜晚的弓箭。
始终关注着这队汉军的还有綦毋伊句维和挛鞮拔都。綦毋伊句维并不在意这队汉军是否复灭,他的关注点在于汉军操练的技法和耐寒能力。恐怕只有挛鞮拔都是真心实意的希望孙昂不要出意外的唯一匈奴权贵。
最初孙昂并未发觉潜藏在营地周围的杀机,只是有几次他发现有大队匈奴武士不怀好意的靠近他们训练场地附近时,挛鞮拔都总能适时的找他喝酒,孙昂才逐渐体会到了其中的不同意味,同时,他对挛鞮拔都的认识也逐渐加深起来。
挛鞮拔都对匈奴军方数次精心策划的挑衅计划进行了阻挠和破坏,必然引起了左大将须卜且若那等高层将领的强烈不满,在一次匈奴朝会之上,须卜且若那便公开的猛烈评击了挛鞮拔都的通敌行为。挛鞮稽粥便当庭质问了挛鞮拔都的动机。
挛鞮拔都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有效的辩解。他认为孙昂的五百骑兵对汉匈未来可能爆发的战争无关紧要,但是如果他们在匈奴王城遇害,汉朝皇帝不可能坐视不理,带来的后果只会增加双方的边境摩擦,并破坏此次和亲的政治意义,其他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挛鞮拔都的观点得到了綦毋伊句维的支持,这位瑞智的老人认为,匈奴的高级将领非但不应该杀掉这五百名汉军,反而应该趁着他们操练的机会,多去观察汉军的战术训练,查找他们的破绽,在以后的战场上,才能更有效的削减汉军的战斗力,而不是把精力用在怎样偷袭这一小队汉军身上。
挛鞮稽粥最终采纳了綦毋伊句维和挛鞮拔都的观点。事实上他最初是支持偷袭孙昂所这队汉军骑兵的。因为他希望通过这次偷袭引起汉帝国的反扑,这样一来,他执政期间最大的隐患,匈奴右贤王——呼衍稚那维将首当其冲的面对汉军的报复,如果能通过这种小规模的军事行动,引发匈奴右部和汉帝国之间的军事冲突,对于稳固他的执政政权,是有积极作用的。
但是通过后来的深入思考,他认为这样做还存在一定的风险,就是右贤王呼衍稚那维也有可能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反过来引导汉军攻打匈奴单于庭所在的疆域,因为这队骑兵毕竟是死在王城。考虑到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所以挛鞮稽粥公开支持了挛鞮拔都的观点,并明令禁止了匈奴军方的偷袭计划。
但是在事后,挛鞮稽粥却私下安排吕通在孙昂归途半路进行截杀,最好还能留下些活口——但是孙昂却一定要杀掉,因为这个在冰天雪地里练兵的疯子,将来很有可能成长为汉匈战争中汉军的高层将领——匈奴军方由于自身纪律性普遍较差,所以对强调纪律的汉军军官,天然就带有三分恨意。
都是当兵的,凭什么你就能令行禁止,我就得大呼小叫?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同行之间的恶性竞争吧?
孙昂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匈奴高层的博弈,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被挛鞮拔都拽了回来。但是随着和挛鞮拔都交往次数的增加,双方的了解也在不断加深,孙昂对挛鞮拔都明里暗里的援助心生感激,并对这名通晓汉家文化的匈奴权贵心生敬意。
二人时常在酒酣耳热之际,对汉朝文化、自然科学进行辩解,尤其在数学和经济方面,曾经负责过军队后勤工作的孙昂,往往比中规中矩的汉朝文人有着更广阔的视野和实践经验,这对数学和经济学方面基础相对薄弱的挛鞮拔都而言,实实在在的起到了促进作用。
这种互相帮助而不求回报的交往,往往是最走心的。对于孙昂和挛鞮拔都而言,也不例外。有时闲遐之馀,两人也会对着皑皑白雪,聊聊人生,畅想未来。当然,不得不说的是,更多的时候,龙城里的烟花巷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是的。龙城也有烟花巷,与长安一样。
十二月末,风雪渐止。灰色的天空一日之间骤然洗去铅尘,明亮的蓝天让人的心境壑然开朗。孙昂知道,自己启程的日子到了。
在这短暂的四十多天里,孙昂不仅收获了友谊,还对匈奴的社会、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的发展,有了切身的体会。不虚此行是他这次出使龙城的深刻写照。
他不仅亲身体验了匈奴权贵不输于长安达官显贵的优渥生活,也亲眼看到了龙城外城的普通牧民,在风雪中苦苦挣扎的景象,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几乎每天他都能看到有运送尸体的牛车缓缓离开龙城,虽然他不知道这些尸体将要运往何方,但是他却看到了送葬的人群中,无论老幼,那麻木的眼神和瑟缩的身体。这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身处漠北草原还是繁华中原,天下百姓的苦,从来都是想通的。
他还看到了吕通率领着大批精锐骑士,在漫天风雪中苦练射术和体能,草原汉子抵御低温的能力和积极备战的高昂斗志,引起了他高度的警觉。虽然他相信中原的汉子只要能够假以时日,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也会有着不输于匈奴骑士的战斗力,但是据他所知,眼下还没有哪支汉军具备这样凶悍的低温作战能力。
尤其是匈奴骑士使用的马镫——根据挛鞮拔都一知半解的解释,这是冒顿单于在远征高加索高原的月氏残部时,从更西边的白种人骑士那里缴获的战具,这给孙昂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象。马镫的广泛使用使得匈奴骑士在战马高速行进时,能够合理解放双手,从而使弓骑兵的战斗力得以充分发挥,而这一巨大的进步,长安城内还毫不知情。
当然,最重要的,他还收获了值得一生铭记的友谊。挛鞮拔都善良的本性无疑是和孙昂的精神世界高度契合的。两个不同种族的青年人,在这样严苛的岁月中,能够萌发出纯真的友情,毫无疑问是弥足珍贵的。也是值得用一生守护的。
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一个事实,无论是在什么时代,任何种族,只要拥有同样纯洁的心灵和开放的格局,敌对的态势并非唯一的可能。当然,历史没有假设,只是我们回首过往几千年的历史之中,未免会因为千百年前人类受限于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局限性,以及贪婪欲望的驱使,最终做出的错误选择,造成了民族内部永远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这同样是今天的我们需要铭记并极力避免、积极改进的,以史为鉴可知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