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士统领听闻此请,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显出明显的尤豫。
这位突厥人的身份太过敏感,上头有严令,不得与外人接触,尤其不得与可疑之人往来。
不过,隔壁那位是周国俘虏,被盯得不能再死,想来无妨。
此外,两人所居之处被安排在附近,或许这是上头有意为之的。
思忖片刻,统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松了口风:“公子稍待,容我通禀一声,看看那位先生是否方便见客。”
大逻便点了点头,没有催促,只是负手立于院中。
没过多久,统领便回来了,微微颔首道:“公子,请随我来。”
看情形,那名周人并未拒绝。
隔壁的庭院原本有一道小门,虽设而未常开。
统领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随着一阵轻微的“吱呀”声,木门洞开。
踏过这道小小的门坎,便跨入了另一片寂静天地。
庭院不大,陈设更为简约素朴,少了雕琢,多了几分书卷清气。
一个穿着中原儒衫、背影微显清癯的中年人,正站在一棵落叶凋零的槐树下。
大逻便缓步走近,脚步声惊动了树下之人。
那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眉头似乎还习惯性地蹙着,带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与防备,显然对被打扰感到些许不悦。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大逻便脸上时,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的审视瞬间化作了惊愕。
“原来是你。”大逻便不等对方开口,已然露出了久违的、带着真切重逢之喜的笑容,“想不到我们会在邺城相聚。”
杨敷一这位被俘后拒绝高俨征召的北周臣子,此刻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同样泛起复杂难言的感慨之色。
“——特勤阁下?”他迟疑地道出眼前之人的身份。
大逻便摇摇头,苦笑道:“我现在不过是一名普通人,还叫我特勤作甚,叫我大逻便罢。”
两人隔空相望,一时无言。
秋风卷过庭院,吹动两人的衣袂。
许多年前,当大逻便还以可汗之子的身份作为突厥的特勤,杨敷作为北周的使者出使王庭时,他们确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一个是意气风发的汗位继承人,一个是风度翩翩、言辞犀利的南方使节,在穹庐篝火旁纵论天下大势。
虽立场不同,却也因棋逢对手而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短短数载,天地翻复。
大逻便从云端跌落,逃亡异国,成为阶下之囚。
杨敷亦身陷囹圄,顶着降臣的诱惑坚守着忠义之心,甘守孤寂。
他们都曾被命运推上高处,如今却被困在邺城两座相邻而立的庭院里。
大逻便走近几步,看着杨敷清减了许多却依旧挺拔的身姿,喟然叹道:“先生风采,不减当年。只是——神色憔瘁了些。”
杨敷亦打量着大逻便,这位昔日王子的眉宇间沉淀了许多风霜,他平静回道:“阁下沉稳了许多——怎么来到齐地了?”
“说来话长——”大逻便苦笑一声,“倒是先生的骨气,一如其旧。陛下以国士待之,先生竟拒而不受,此事早已传入我耳中,真是令人叹服。”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杨敷微微摇头,语气淡然,“杨某生为周臣。此身虽陷于此,此心不可易。”
他看着大逻便:“阁下之事,我未曾听闻。不知突厥——”
“已然变天了。”大逻便接口,语气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寒意与不甘。
他在石凳上坐下,示意杨敷也坐,“先生可愿听听我这亡命之人的故事?”
杨敷沉默片刻,终究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石桌旁。
隔绝的世界里,两个失意的异乡客,一个来自北方草原的流亡王孙,一个来自关西的故国孤臣。
他们开始隔着一方石桌,在邺城深秋的风中,讲述各自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的近况。
血雨腥风、家族复灭、亡命奔逃——
在当事人的亲述下,汇聚成沉重而清淅的画卷。
言至深处,感慨万千。
一壶温酒被卫士悄然奉上。
大逻便提起酒壶,为杨敷和自己各斟一杯。
二人举杯对饮。
烈酒入喉,往事如刀割。
这相似的境遇,以及早年那一面之缘积累下的一丝了解和欣赏,在此刻发酵成了同病相怜、又彼此理解的深切共鸣。
酒意微醺,话题也变得更加开阔。
大逻便对汉家典籍的熟稔此刻展露无遗。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草原上的雄鹰,更象一个饱读诗书的儒士,与精通经史、善作雄文的杨敷谈古论今。
言及《春秋》的微言大义,评点诸子百家的纵横捭合,交流各自在史籍中看到的兴衰治乱之道——
其见解之深刻、言辞之机锋,竟让杨敷也时而点头,时而抚掌叹服。
残阳的馀晖通过稀疏的树枝,在地面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光影,给这僻静的庭院带来几分暖意。
初时的生疏与试探,在共同的语言与深刻的交流中逐渐消散。
杨敷眼中长久以来拒人千里的冰霜渐渐消融,脸上难得地出现了真实、轻松的笑意。
大逻便亦是难得地神采奕奕,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开心扉、倾诉抱负的知己。
此后数日,成了惯例。
大逻便常请卫士开启那扇连通两院的小门。
守卫请示了上面,得到的回复竟也温和,只要不涉及机密朝政,只作君子清谈,便由得他们去。
时序流转,恰值八月十五。
这一日深夜,大逻便踱步来到杨敷幽居之处。
今日皓月当空,圆满光华,如水银倾泻庭阶。
两人置一壶清酒,几碟小菜,共坐石桌旁。
杨敷举杯望月,不知想到州汾故地还是长安旧事,忽然长叹一声,意绪萧索。
大逻便放下酒杯,关切问道:“月明如斯,先生何故叹息?”
杨敷指了指高悬的玉盘,奇怪道:“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阁下久读诗书,为何不知望月思乡之理?”
大逻便微微一怔,随后笑道:“草原游牧,逐水草而居,漂泊不定惯了,无根蔓草一般,不觉思乡。”
他望向半空中那轮明月,语气轻松,如草原长风般洒脱。
然而很快,月光映照下,他嘴角的笑意凝住,那双眼眸也黯淡下来,声音低沉下去:“不过,倒是思念起——亲人了。”
秋风卷落几片黄叶。
两人默然,苦酒难浇郁结,正欲再饮一盏排解苦闷。
忽然庭门被推开,月光投下一个顾长身影。
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有人朗声笑道:“两位倒是赏得好月!寒夜对酌,不知是否缺了我一人?
“9
来人华服玉冠,面容俊朗,嘴角含笑,正是御极已有时日的天子高俨。
两人一惊,几乎同时站起。
大逻便当机立断,立即跪下行礼。
杨敷身形微顿,终究没有跪下,但也垂下眼帘,拱手施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