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逻便事件最终以慧远的访北为节点,告一段落。
对突厥他钵可汗而言,此事的结局堪称可喜。
他钵可汗虽未能亲手控制住他的好侄儿大逻便,无法彻底根除隐患,但也总算明确发现了对方的踪迹。
大逻便被齐国皇帝妥善地圈禁在邺城深处,与世隔绝。
高俨那看似仁慈的庇护实则是冰冷的囚笼,彻底断绝了大逻便短期内获得任何助力、威胁他汗位的可能。
这无疑大大缓解了他心头之患。
侄子不再是暗处的毒蛇,反而成了一张如今无法打出来的明牌。
而他获得了侄儿南逃的确凿消息,足以向王庭各部说明此人不堪大用。
一来二去,他钵的汗位可算是稳定下来了。
对高俨而言,这更是意外之喜。
他不仅在手中留下了一张将来可用之牌。
更借此机会打开了与突厥的外交渠道,通过后续的互市提议和派遣高僧弘扬佛法的“诚意”,成功拉近了与这位草原新霸主的关系。
尽管高俨心知肚明,齐与突厥的关系远不如突厥与北周之间由姻亲、结盟和数代积累来的亲密但此番操作,总算是打破了僵局,将两国从冰冷的对峙推向了互相试探、互有所求的境地。
这份距离的拉近,对于三国之间的安全格局与互相博弈至关重要。
据前出突厥的使者回报,他钵可汗对慧远的到来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
他不仅在王庭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亲切接见了这位刚刚被升为国师的高僧。
更召集各部首领贵族,让慧远升座为众人宣讲佛法。
这位初登汗位的草原枭雄,对慧远庄重的仪态、深邃的佛理竟似十分满意与欣赏,频频点头赞许。
他随后立即表示,要尊崇佛法,希望从齐国这里得到更多佛门经典。
对于这种请求,高俨自是何乐而不为。
消息传回邺城,高俨听闻后,独自在殿内踱步,心下不禁哑然失笑,继而暗自道:“居然没选错人——”
当初做出派遣僧人弘法的决定时,他本意不过是想借机将国内那些议论朝政、势力盘根错节的佛门力量稍作遣散与消耗。
随便找些人去应付一下差事,顺带再压制打压佛门。
高俨甚至预想了这些娇贵的中原高僧难耐塞外苦寒、或是被轻视叼难,最终无功而返的场面。
未曾想,这个名叫慧远的和尚,似乎真的有那么点效果?
他钵非但没有排斥,反而如此重视地聆听宣讲?
这大大超出了他最初的期望值。
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他欲借助佛法稳定民心、确定权威的手段。
高俨并不知道,这位与净土宗初祖同名的僧人,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后来被称为“净影慧远”。
他在宇文邕灭齐后于齐地继续灭佛时挺身而出,以佛法大义与宇文邕当场激烈争辩。
虽然最终无功而返,而且他辩论的观点是否有道理还有待商榷,但他勇气这一块确实是拉满的。
其成就与声名亦将随时代流转,最终在隋代位列闻名天下的“三大师”之一。
这次事件最大的输家无疑是北周。
不仅平白无故让突厥与北齐的关系稍稍走近了,还损失了一大批在邺城埋伏、发展多年的间谍网络。
高俨忍不住略带恶趣味地推测起宇文邕的心理活动:
明明都是他先来的,结盟也好,联姻也好!
多年的投入与经营,为何他钵可汗刚一上位,就与齐国暗通款曲?
事实上,北周朝廷的看法也大致如此。
在费劲千辛万苦,得到从突厥、齐国打探而来的消息后,北周朝廷也只能无言以对,暗叹倒楣0
什么叫汗位莫明其妙地到了前任可汗之弟的手中?
你们突厥没有忠诚的臣子吗?
一好吧,自己也不干净,谁也别说谁。
另外,什么叫原先汗位的继承人逃往齐国,来我大周不好吗?
一好吧,如果他来了大周,自己大概会为了与新任可汗加强关系,将他交出去。
北周朝廷无奈地发现,这件突发事件几乎必然会走向如今的发展方向。
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此事基本上已成定局,他们不会希望北齐与突厥的关系更加亲近。
于是,不甘示弱、深感威胁的北周朝廷,迅速加大了对突厥汗庭的外交力度与礼物输送频率。
此外,宇文邕还主动提议,让侯斤可汗的女儿一阿史那皇后认他钵可汗为父,以示不改两国之间的翁婿关系。
此事传到高俨耳中,不禁哑然失笑。
没想到那位自北周而往突厥和亲的千金公主,她迫于隋朝压力,认杨坚为父的场面会提前上演。
他钵可汗此人深谙生存之道,洞察平衡之术,自然乐于见此举。
东西两国争相示好,于他坐稳汗位、充实库房而言,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想必此刻,他的嘴角正带着狡黠笑意,坦然享受着来自长安与业城的双重示好。
高俨却没有感到多少屈辱。
他明白只要中原决出胜负,那时候,突厥人再也笑不出来了。
邺城偏僻之处的一座庭院中,大逻便大逻便最终无聊地抛下手中的树枝。
庭院内的景致,即便布置得再精巧,看了这数干日,也腻味得如同嚼蜡。
守卫的甲士肃立廊下,腰背挺得笔直,看似恪尽职守,眼睛的馀光却无时无刻不锁定在他身上。
“名为保护,实为监管。”他对此心知肚明,面上却一丝不虞也无显露。
只仿佛随意渡步,自光漫无目的地在院墙上扫过。
隔壁那座稍显萧索的庭院,院墙略高一些,此时倒莫名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身侧几步外,一位轮值守卫的卫士统领,好奇问道:“隔壁那座庭院中住的是什么人?看着不似宫苑。”
——
卫士统领见他询问,倒也未曾刻意隐瞒,这并非不能言说的秘密。
“回公子,”统领微一躬身,据实以告,“那是从周过俘获而来的一位大人,听说是位饱学的文士。”
他略顿了顿,补充道:“陛下似乎对他干分看重,曾多次差人询问过他的近况,还曾亲自来看望过几次,显有招揽之意。只是——那位大人始终没有同意出仕。陛下言道要待之以礼,不可怠慢,便一直安置在彼处了。”
大逻便心中募地一动。
俘获的周臣?
能让齐国皇帝如此看重却坚拒不出仕?
此人必有故事,且其风骨,令人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被圈禁于此,连交谈的对象都是些唯唯诺诺的侍者和目光警剔的守卫,大逻便的心底确实积压着难以言喻的烦闷与孤独。
他渴望着能与一位有分量、有见识的人交流。
他望向那个统领,眼中带上一丝探究,问道:“能否让我去和他交谈一下?只是闲聊几句,解解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