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俨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拘礼。
大逻便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高俨笑道:“闲来无事,正好踱步至此,没想到你们二人竟聚在一块儿赏月。”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偶遇故人:“倒真是巧了。”
他抬头望向中天那轮圆满无缺的皓月。
今日八月十五,后世为中秋节,但现在尚没有这等说法。
虽亦有在秋日月圆之时赏月、祭月的零星习俗流传,但尚未有成文成节的传统。
高俨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轮皎皎银盘,一种无声的孤寂感悄然弥漫开来。
穿越至今,纵然已手握权柄,深刻介入这乱世的棋局,以帝王之心俯瞰天下风云。
但灵魂深处某些角落,依旧堆砌着无法言说倾诉的秘密。
中秋佳节,这烙印在千年之后无数华夏子孙心中的团圆日。
月圆之时,本应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
可在此世——何处是他的家?
算来算去,自己依然是子然一身,在这历史洪流中奋力挣扎罢了。
他想起许久未见的杨敷,不是为了试图招揽他。
而是想起对方的境遇与他有些相象,一时兴起,便前来探望。
他收敛心神,自然地在石桌旁一个空位坐下。
经过他示意后,两人同样在石桌旁坐下,大逻便取来杯子为他斟上酒。
高俨也未刻意彰显帝王排场,只是对着有些拘束的两人举杯示意,先饮尽自己杯中的酒,方才缓缓道:“方才走近时,我听见你们论望月思乡思亲之事。倒是触景生情,感同身受。”
放下酒杯,他目光诚恳地看着二人:“邺城条件简陋,居处偏僻,到底是苦了你们在此了。”
大逻便立刻躬身,语气真挚:“陛下庇护之恩,铭感五内。邺城安稳富庶,于我而言,比之动荡不安、处处杀机的草原,已是天堂乐土,岂言苦处?”
一旁的杨敷却神色平淡,他饮下杯中残酒,才缓缓抬眸:“安稳——或许吧。只是,有家难归,有亲难见,有国难忠——如何能不愁?”
月光落在他消瘦的脸上,映出眉宇间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淡愤懑。
是为故乡?为旧主?还是为这身陷囹圄却坚守不移的气节?
高俨听得分明。
杨敷言语中的激愤,他并未感到生气,反倒生出一种微妙的理解。
他微微颔首,竟然平静地附和道:“说得有理。”
他再次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也示意大逻便和杨敷举杯共饮。
三人无言,杯盏轻触,酒液入喉。
清冽的酒香与浓重的离愁,在这明月之下混杂。
高俨饮尽杯酒,抬手遥遥指着天上那轮孤悬的明月。
“你们说——”
他的声音打破了月夜的沉寂:“那月亮之上——究竟有什么?”
酒液入喉的冰凉触感尚未散去,高俨抛出的这个问题,在每个人的心湖里漾开不同的涟漪。
大逻便抬起头,望向那高悬的明月。
潦阔草原夜空下的传说瞬间涌入脑海,带着朔风的凛冽气息。
他眼中浮起一层苍茫之色,声音低沉而沧桑:“在我们突厥人的传说里,皎皎明月,非尘世之物。其上栖居着至高无上的月神,俯瞰苍生,掌控寒暖。它洒落的银辉,是神赐牧民之恩泽,亦是命运难测之变——月圆月缺,映射着生死循环,部族兴衰——”
杨敷则微微侧首,目光深邃地凝视月轮轮廓。
他随之开口,语调和缓却字字清淅。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托于姮娥——”他顿了顿,“逢蒙窃之不成,欲加害姮娥。娥无以为计,吞不死药以升天。然不忍离羿而去,滞留月宫。”
他收回目光,看向杯中倒映的月影:“明月孤悬,清冷寂寞。嫦娥虽有长生之身,却永生永世不得复归人间。这遗世子立,遥望故土而不得归——非其所愿,此身又岂能欢喜?”
杨敷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唯有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在三人身上。
高俨保持着仰望明月的姿势,久久未动。
没有人看见他眼底深处掠过的复杂光芒。
他知道。
他清楚地知道。
嫦娥奔月,不过是古人对那冰冷天体最浪漫的幻想。
月亮之上,没有广寒宫阙,没有桂树玉兔,更没有所谓月神。
那里有的是无垠的荒凉尘埃,是绵延的死寂环形山,是巨大的昼夜温差,是曾印下人类足迹的灰色土壤,是一个毫无生机的天体——
他甚至可以想像出登月舱降落、宇航员失重行走的画面。
高俨微微摇头,对两人说:“明月之上究竟有何物,还得亲眼所见、亲身去一趟,方可知晓。”
大逻便闻言,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化作赞叹,再次举杯道:“陛下所言极是!凡人空想,终究不及亲眼所见之万一。臣衷心祝愿陛下早日得天相助,得窥仙阙奥秘!”
坐在一旁的杨敷,此刻却不似大逻便那般赞叹,他紧锁的眉头更深了。
“非是求长生登仙之道了,那是缥缈无依之事。”高俨的声音沉稳而清淅,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我所说的亲眼见、亲身去”,是另一条实实在在的路径。”
他的话锋随之转向了他执掌下、正在悄然变革着这个时代的秘密力量。
“不久前,我命格物院研制出了一种新奇的事物一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吸引住二人全部的注意力。
大逻便的眼神充满好奇,杨敷也暂时抛开了疑虑,凝神细听。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这位年轻天子在月下对谈时特意提及?
“名为望远镜”。”高俨缓缓道出了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名词。
“望远镜?”大逻便重复道,这个前所未闻的词让他倍感新奇,“那是何物?莫非真有神力,能望见月宫佳人?”
杨敷没有出声,但同样流露出探寻之意。
高俨微微一笑,解释道:“并非神力,实乃匠人之巧思。它由特殊打磨的水晶镜片组合而成。
通过其中望去,可将远处之物放大,看得如同近在眼前一般。譬如城楼上的旗幡,林间的鸟雀,千里外的烽烟,皆可明晰其状。”
简单而神奇的描述,让大逻便瞬间眼睛发亮,仿佛看见了战场上的无限可能:“世间竟有此等宝物?若用于军旅,洞察敌情——”
高俨颔首,肯定了他在军事上的敏锐:“确有此用。”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不过,我在闲遐时也曾用它尝试去观一观这悬天之月。可惜啊——”
“通过此物望去,月轮确实大了许多。光影明暗,轮廓边缘,比肉眼所见更为分明,”高俨摊了摊手,“然而依旧模糊,难以分辨。那上面究竟是何景象?有何山川河流?有无琼楼玉宇?还是,只是一片亘古蛮荒的死寂之地?”
高俨最终带着些许遗撼,总结道:“月亮之上,究竟为何——我这望远镜,看是看见了轮廓,竟还是看得不够清楚!格物院还需再下苦功啊。”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寂静的庭院里,两位听客久久无言。
高俨口中的“望远镜”,如同推开了一扇他们从未想象过的窗棂。
月宫不再是缥缈的神话,而是真实可触、可用技艺去一探究竟之处。
大逻便行了一礼:“多谢陛下告知,他日能否允许我等前往格物院一观?”
杨敷也露出好奇的神色。
高俨笑道:“自然可以。”